书城文学星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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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月色诗人 (12)

……不过现在已是过去的事,我述说爱她的事实,你当不至怒我吧!”那青年说到这里,回头望着那女子,只见那女子含笑无言……歇了半晌那女子才说:“我倒不怒你向我述说爱她的事实,我只怒你为什么不始终爱她呢?”那青年似露着悲凉的神情说:“事实上我固然不能永远爱她,但在我的心里,却始终没有忘了她呢!……”她听到这里,忽然想起那人,便是从前向她求婚的人,他所说女子,就是自己,不觉想起往事,心里不免凄楚,因掩面悲泣。忽见刚才引她来的白衣女郎,又来叫她道:“已往的事,悲伤无益,但你要知道许多青年男女的幸福,都被这戴紫金冠的魔鬼剥夺了!你看那不是他又来了!”她忙忙向那白衣女郎手指的地方看去,果见有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戴着金碧辉煌的紫金冠。那金冠上有四个大字是“礼教胜利”。她看到这里,心里一惊就醒了,原来是个梦,而自己正睡在床上,那消沉的夜已经将要完结了,东方已经发出清白色了。

露沙看完云青这篇小说,知道她对蔚然仍未能忘情,不禁为她伤感,闷闷枯坐无心读书。后来兰馨来了,才把这事忘怀。兰馨告诉她年假要回南方,问露沙去不去,露沙本和梓青约好,叫梓青年假北来,最近梓青有一封信说他事情太忙,一时放不下,希望露沙南来,因此露沙就答应兰馨,和她一同南去。

到南方后,露沙回家。到父母的坟上祭扫一番,和兄妹盘桓几天,就到苏州看玲玉。玲玉的小家庭收拾得很好,露沙在她家里住了一星期。后来梓青来找她,因又回到上海。

有一天下午,露沙和梓青在静安寺路一带散步,梓青对露沙说:“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不知肯答应我不?”露沙说:“你先说来再商量好了。”梓青说:“我们的事业,正在发韧之始,必要每个同志集全力去作,才有成熟的希望,而我这半年试验的结果,觉得能实心踏地做事的时候很少,这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悬怀于你……所以我想,我们总得想一个解决我们根本问题的方法,然后才能谈到前途的事业。”露沙听了这话,呻吟无言,……最后只说了一句:“我们从长计议吧!”梓青也不往下说去,不久他们回去了。

过了几个月,云青忽接到露沙一封信道:

云青!

别后音书苦稀,只缘心绪无聊,握管益增怅惘耳。前接来函,借悉云青乡居清适,欣慰无状!沙自客腊南旋,依旧愁怨日多,欢乐时少,盖飘萍无根,正未知来日作何结局也!时晤锌青,亦郁悒不胜;唯沙生性爽宕,明知世路险峻,前途多难,而不甘踯躅歧路,抑郁瘦死。前与梓青计划竟日,幸已得解决之策,今为云青陈之。

曩在京华沙不曾与云青言乎?梓青与沙之情爱,成熟已久,若环境顺适,早赋于飞矣,乃终因世俗之梗,夙愿莫遂!沙与梓青非不能铲除礼教之束缚,树神圣情爱之旗帜,特人类残苛已极,其毒焰足逼人至死!是可惧耳!

日前曾与梓青,同至吾辈昔游之地,碧浪滔滔,风响凄凄,景色犹是,而人事已非,怅望旧游,都作雨后梨花之飘零,不禁酸泪沾襟矣!

吾辈于海滨徘徊竟日,终相得一佳地,左绕白玉之洞,右临清溪之流,中构小屋数间,足为吾辈退休之所,目下已备价购妥,只待鸠工造庐,建成之日,即吾辈努力事业之始。以年来国事蜩螗,固为有心人所同悲。但吾辈则志不断,唯欲于此中留一爱情之纪念品,以慰此干枯之人生,如果克成,当携手言旋,同逍遥于海滨精庐;如终失败,则于月光临照之夜,同赴碧流,随三闾大夫游耳。今行有期矣,悠悠之命运,诚难预期,设吾辈卒不归,则当留此庐以飨故人中之失意者。

宗莹、玲玉、莲裳诸友,不另作书,幸云青为我达之。此牍或即沙之绝笔,盖事若不成,沙亦无心更劳楮墨以伤子之心也!临书凄楚,不知所云,诸维珍重不宣!

露沙书

云青接到信后,不知是悲是愁,但觉世界上事情的结局,都极惨淡,那眼泪便不禁夺眶而出。当时就把露沙的信,抄了三份,寄给玲玉、宗莹、莲裳。过了一年,玲玉邀云青到西湖避暑。秋天的时候,她们便绕道到从前旧游的海滨,果然看见有一所很精致的房子,门额上写着“海滨故人”四个字,不禁触景伤情,想起露沙已一年不通音信了,到底也不知道是成是败,屋迩人远,徒深驰想,若果竟不归来,留下这所房子,任人凭吊,也就太觉多事了!

她们在屋前屋后徘徊了半天,直到海上云雾罩满,天空星光闪烁,才洒泪而归。临去的一霎,云青兀自叹道:“海滨故人!也不知何时才赋归来呵!”

前尘

春天的早晨,酴醾含笑,悄对着醉意十分的朝旭。伊正推窗凝立,回味夜来的梦境:山崖叠嶂耸翠的回影,分明在碧波里轻漾,激壮的松涛,正与澎湃的海浪,遥相应和。依稀是夕阳晚照中的千佛山景,还有一声两声磬钹的余响,又像是灵隐深处的佛音。

三间披茅附藤的低屋,几湾潺湲蜿蜒的溪流,拥护着伊和他,不解恋海的涯际,是人间,还是天上,只憬憧在半醉半痴的生活里,不觉已消磨了如许景光。

无限怅惘,压上眉梢,旧怨新愁,伊似不胜情,放下窗幔,怯生生地斜倚雕栏,忽见案头倩影成双;书架上的花篮,满栽着素嫩翠绿的文竹,叶梢时时迎风招展,水仙的清香,潜闯进伊的鼻观,蓦省悟,这一切都现着新鲜的欣悦,原来正是新婚的第二天早晨呵!

唉!绝不是梦境,也不是幻相,人间的事实,完全表现了,多么可以骄傲。伊的朋友,寄来《凯歌新咏》,伊含笑细读,真是味长意深;但瞬息百变的心潮,禁不得深念,凝神处,不提防万感奔集,往事层层,都接二连三的,涌上心来。

无聊的来到书橱边,把两捆旧笺,郑重地重新细看。读到软语缠绵的地方,赢得伊低眉浅笑,若羞似喜。不幸遇到苦调哀音的过节,不忍终篇,悄悄地痛泪偷弹,这已是前尘影事,而耐味榆柑,正禁不起回想啊!

人间多少失意事,更有多少失意人。当他们楚囚对泣的时候,不绝口地咒诅人生,仿佛万种凄酸,都从有生而来;如果麻木无知,又悲喜何从,——伊也曾失望,也曾咒诅人生,但如今怎样?

收拾起旧恨新愁,

拈毫管;

谱心声,

低低弹出水般清调,

云般思流;

人间兴废莫问起,

且消受眼底温柔。

无奈新奇的异感,依然可以使伊怅惘,可以使伊彷徨。当伊将要结婚之前,伊的朋友曾给伊一封信道:

想到你披轻绡,衣云罗,捧着红艳的玫瑰花,含情傍他而立;是何等的美妙,何等的称意;毕竟是有情人终成了眷属,可是二十余年美丽的含蓄而神秘的少女生活,都被爱情的斧儿破坏了。不解人事的朋友——你——我们的交情收束了,更从头和某夫人订新交了。这个名称你觉得刺耳不?我不敢断定;但我如此的称呼你时,的确觉得十分不惯;而且又平添了多少不舒服的感想!噫!我真怪僻!但情不自禁,似乎不如此写,总不能尽我之意,好朋友!你原谅我吧!……

这是何等知心之谈;伊何能不回想从前的生活;甚至于留恋着从前的幽趣,竟放声痛哭了。

伊初次见阿翁,——当未结婚之前,只觉羞人答答地;除此外尚不曾感到别种异味,现在呢?……记得阿翁对伊叮嘱道:“善持家政,好和夫婿……”顿觉肩上平添多少重量。伊原是海角孤云,伊原是天边野鹤;从来顽憨,哪解得问寒嘘暖,哪惯到厨下调羹弄汤?闲时只爱读《离骚》,吟诗词,到现在,拈笔在手,写不成三行两语,陡想起锅里的鸡子,熟了没有?便忙忙放下笔,收拾起斯文的模样,到灶下作厨娘,这种新鲜滋味,伊每次尝到,只有自笑人事草草,谁也免不了哟!

不傍涯际的孤舟,终至老死于不得着落的苦趣中,彷徨的哀音,可以赊不少人同情的眼泪,但紧系垂杨荫里的小羊,也不胜束缚之悲,只是人世间,无处不密张网罗,任你孙悟空跳脱的手段如何高,也难出如来佛的掌握。况伊只是人间的弱者,也曾为满窗的秋雨生悲,也曾因温和的春光含笑,久困于自然的调度下,纵使心游天阊,这多余的躯壳,又安得化成轻烟,蒸成大气,游于无极之混元中呢!

记得朔风凛冽的燕京市中,不曾歇止的飞沙,不住地打在一间矮屋角上。伊和她含愁围坐炉旁,不是天气恼人,只怪心海浪多,波涌几次,觉得日光暗淡,生趣萧索。

伊手抚着温水袋,似憾似凄地叹道:“你的病体总不见好;都由心境郁悒太过,人生行乐,何苦自戕若是?”她勉强苦笑道:“我比不得你,……现在你是一帆风顺了,似我飘零,恐怕不是你得意人所能同日而语的;不过人生数十年的光阴,总有了结的一天,我只祝福你前途之花,如荼如火,无限的事业,从此发轫;至于我呵,等到你重来京华的时候,或者已经乘鹤回真!剩些余影残痕,供你凭吊罢了。……”伊听了这话,只怔征的一言不发,仿佛她的话都变作尖利的细针将伊嫩弱的心花,戳成无数的创伤。不禁含泪,似哀求般说:“你对于我的态度,为什么忽然变了?你这些话分明是生疏我,我不解你从前待我好,现在冷淡我是为什么?虽然我晓得,我今后的环境,要和你不同了,但我心依旧的不曾忘你,唉!我自觉一向冷淡,谁晓得到头来却自陷唯深!……”

唉!一番伤心的留别话,不时涌现于伊的心海之上,使她感到新的孤寂,尝受到异样的凄凉,伊相信事到结果,都只是煞风景的味道。伊向来是景慕着希望的隽永,而今不能了,在伊的努力上是得了胜利,可以傲视人间的失意者,但偶听到失意者的哀愤悲音,反觉得自己的胜利,是极可轻鄙的。

自从伊决定结婚的信息传出后,本来极相得忘形的朋友,忽然同伊生疏了。虽有不少虚意的庆祝话,只增加伊感到人间事情的伪诈。

她来信说:“……唯望你最乐时期中,不要忘了孤零的我,便是朋友一场……”

她来信说:“……独一念到侃侃登台,豪气四溢的良友,而今竟然盈盈花车中,未免耐人寻思,终不禁怅然了。往事何堪回首?”多感善思的伊,怎禁得起如许挑拨?在这香温情热的蜜月中,伊不时紧皱眉峰,当他外出的时候,伊冷清清地独坐案前,不可思议的怅恨,将伊紧紧捆住,如笼愁雾,如罩阴霾;虽处美满的环境里,心情终不能完全变换,沉迷的欣悦,只是刹那的异感,深镂骨髓的人生咒诅,不时现露苍凉的色彩。

这种出乎常情的心情,伊只想强忍,无奈悲绪如蒲苇般柔韧而绵长,怯弱的伊,终至于抗拒无力。伊近来极不愿给朋友们写信,当伊提起笔,心里便觉得无限辛酸,写起信来,便是满纸哀音,谁相信伊正在新婚陶醉的时期中?伊这种的现象,无形中击碎了他的心。

在一天的夜里,天空中,倒悬着明镜般的圆月,疏星欲敛还亮的,隐约于云幕的背后,伊悄然坐在沙发上,看他伏案作稿,满蓄爱意的快感使伊不禁微笑了。但当伊笑意才透到眉梢头,忽然又想到往事了。伊回忆到和他恋爱的经过——

最初若有若无的恋感,仿佛阴云里的阴阳电,忽接忽离,虽也发出闪目的奇光,但终是不可捉摸的,那时伊和他的心,都极易满足,总不想会面,也不想晤谈,只要每日接到一封信,这心里的郁结,便立刻洗荡干净。老实说,信的内容,以至于称呼,都没有什么特著的色彩,但这绝不妨碍伊和他相感相慰的效力。

而且他们都有怪僻,总不愿意分明地写出他们的命意,只隐隐约约写到六七分就止了。彼此以猜谜的态度,求心神上的慰安,在他们固然是知己知彼,失败的时候很少,但也免不了,有的时候猜错了,他们的心流便要因此滞住了,但既经疏通之后,交感又深一层。

在他们第一期的恋感中,彼此都仿佛是探险家,当摸不着边际的时候,彷徨于茫茫大海的里头,也曾生绝望的思想,但不可制止的恋流,总驱逐着他们,低低地叫道:“往前去!往前去!”这时他们只得再鼓勇气,擦干失望的泪痕,继续着努力了。

他们来往的书信,所说的多半是学问上的讨论,起初并不见得两方的见解绝对相同,但只要他以为对的,伊总不忍完全反对,他对伊也是一样的心理,他们学问的见解,日趋于同,心情上的了解也就日深一日了。这种摸索着探险的生活,希望固可安慰他们的热情,而险阻种种,不住地指示他们人生的愁苦,当他们出发的时候,各据一端,而他们的目的地,全在那最高的红灯塔边。一个从东走,一个从西来,本来相离很远,经过多少奇兀的险浪、汹波,还有猛鲸硕鼋,他们便一天接近一天了。

天下绝没有如直线般的道路,他们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往往被困在悬涯的边上,下面海流荡荡,大有稍一翻侧,便要深陷的危险,这时候伊几次想悬崖勒马,生出许多空中楼阁,聊慰凄苦的方法来,伊曾写信给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