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答说:“笑话!疯人院是人疯了才到里边去;并不是把好好的人送到那里教疯了放出来的。”
“既然如此,为何他不到疯人院里住,反跑回来到处骚扰?”
“那我可不知道了。”我回答时,我的朋友同时对他说:“我们也是疯人,为何不到疯人院里住?”
隆哥很诧异地问:“什么?”
我的朋友对我说:“我这话,你说对不对?认真说起来,我们何尝不狂?倒是方才那人才不狂呢。我们心里想什么,口又不敢说,手也不敢动,只会装出一副脸孔;倒不如他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份诚实,是我们做不到的。我们若想起我们那些受拘束而显出来的动作,比起他那真诚的自由行动,岂不是我们倒成了狂人?这样看来,我们才疯,他并不疯。”
隆哥不耐烦地说:“今天我们都发狂了,说那个干什么?我们谈别的吧。”
瓜棚底下闲谈,不觉把印在水面的长虹惊跑了。隆哥的儿子赶着一对白鹅向潭边来。我的精神又贯注在那纯净的家禽身上。鹅见着水也就发狂了。它们互叫了两声,便拍着翅膀趋入水里,把静明的镜面踏破。
(许地山)
说扬州
在第十期上看到曹聚仁先生的《闲话扬州》,比那本出名的书有味多了。不过那本书将扬州说得太坏,曹先生又未免说得太好;也不是说得太好,他没有去过那里,所说的只是从诗赋中、历史上得来的印象。这些自然也是扬州的一面,不过已然过去,现在的扬州却不能再给我们那种美梦。
自己从7岁到扬州,一住13年,才出来念书。家里是客籍,父亲又是在外省当差事的时候多,所以与当地贤豪长者并无来往。他们的雅事,如访胜、吟诗、赌酒、书画名家、烹调佳味,我那时全没有份,也全不在行。因此虽住了那么多年,并不能做扬州通,是很遗憾的。记得的只是光复的时候,父亲正病着,让一个高等流氓凭了军政府的名字,敲了一竹杠;还有,在中学的儿年里,眼见所谓“甩子团”横行无忌,“甩子”是扬州方言,有时候指那些“怯”的人,有时候指那些满不在乎的人。“甩子团”不用说是后一类;他们多数是绅宦家子弟,仗着家里或者“帮”里的势力,在各公共场所闹标劲,如看戏不买票,起哄等等,也有包揽词讼,调戏妇女的。更可怪的,大乡绅的仆人可以指挥警察区区长,可以大模大样招摇过市——这都是民国五六年的事,并非前清君主专制时代。自己当时血气方刚,看了一肚子气;可是人微言轻,也只好让那口气憋着罢了。
从前扬州是个大地方,如曹先生那文所说:现在盐务不行了,简直就算个没“落儿”的小城。
可是一般人还忘其所以地耍气派。自以为美。几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这真是所谓“夜郎自大”了。扬州人有“扬虚子”的名字;这个“虚子”有两种意思,一是大惊小怪。二是以少报多,总而言之,不离乎虚张声势的毛病。他们还有个“扬盘”的名字,譬如东西买贵了,人家可以笑话你是“扬盘”;又如店家价钱要的太贵。你可以诘问他,“把我当扬盘看么?”盘是捧出来给别人看的,正好形容耍气派的扬州人。又有所谓“商派”,讥笑那些仿效盐商的奢侈生活的人,那更是气派中之气派了。但是这里只就一般情形说,刻苦诚笃的君子自然也有;我所敬爱的朋友中,便不缺乏扬州人。
提起扬州这地名,许多人想到的是出女人的地方。但是我长到那么大,从来不曾在街上见过一个出色的女人,也许那时女人还少出街吧?不过从前人所谓“出女人”,实在指姨太太与妓女而言;那个“出”字就和出羊毛、出苹果的“出”字一样。《陶庵梦忆》里有“扬州瘦马”一节,就记的这类事;但是我毫无所加。不过纳妾与狎妓的风气渐渐衰了,“出女人”那句话怕迟早会失掉意义的吧。
另有许多人想,扬州是吃得好的地方。这个保你没错儿。北平寻常提到江苏菜,总想着是甜甜的腻腻的。现在有了淮扬菜,才知道江苏菜也有不甜的;但还以为油重,和山东菜的清淡不同。其实真正油重的是镇江菜,上桌子常教你腻得无可奈何。扬州菜若是让盐商家的厨子做起来,虽不到山东菜的清淡,却也滋润、利落,决不腻嘴腻舌。不但味道鲜美,颜色也清丽悦目。扬州又以面馆著名。好在汤味醇美,是所谓白汤,由种种出汤的东西如鸡鸭鱼肉等熬成;好在它的厚,和啖熊掌一般。也有清汤,就是一味鸡汤,倒并不出奇。内行的人吃面要“大煮”:普通将面挑在碗里,浇上汤。“大煮”是将面在汤里煮一会,更能入味些。
扬州最著名的是茶馆,早上去下午去都是满满的。吃的花样最多。坐定了沏上茶,便有卖零碎的来兜揽,手臂上挽着一个黯淡的柳条筐,筐子里摆满了一些小蒲包分放着瓜子产花生炒盐豆之类。又有炒白果的,在担子上铁锅爆着白果,一片铲子的声音。得先告诉他,才给你炒;炒得壳子爆了,露出黄亮的仁儿,铲在铁丝罩里送过来,又热又香。还有卖五香牛肉的,让他抓些,摊在干荷叶上;叫茶房拿点好麻酱油来,拌上慢慢地吃,也可向卖零碎的买些白酒——扬州普通都喝白酒——喝着。这才叫茶房烫干丝。北平现在吃干丝,都是所谓点煮干丝;那是很浓的,当菜很好,当点心却未必合适。烫干丝先将一大块方的白豆腐干飞快地切成薄片,再切为细丝,放在小碗里,用开水一浇,干丝便熟了;滗去了水,搏成圆锥似的,再倒上麻酱油,搁一撮虾米和干笋丝在尖儿,就成。说时迟,那时快,刚瞧着在切豆腐干,一眨眼已端来了。烫干丝就是清的好,不妨碍你吃别的。接着该要小笼点心。北平淮扬馆子出卖的汤包,诚哉是好,在扬州却少见;那实在是淮阴的名产,扬州不该掠美。扬州的小笼点心,肉馅儿的、蟹肉馅儿的、笋肉馅儿的且不用说,最可口是菜包子菜烧卖,还有干菜包子。菜选那最嫩的,剁成泥,加一点儿糖一点儿油,蒸得白生生的,热腾腾的,到口轻松地化去,留下一丝儿余味。干菜也是切碎,也是加一点儿糖和油,燥湿恰到好处;细细地咬嚼,可以嚼出一点橄榄般的回味来。这么着每样吃点儿也并不太多。要是有饭局,还尽可以从容地去。但是要老资格的茶客才能这样有分寸;偶尔上一回茶馆的本地人外地人,却总忍不住狠吞虎咽,到了儿捧着肚子走出。
扬州游览以水为主,以船为主,已另有文记过,此处从略。城里城外古迹很多,如“文选搂”、“大保城”、“雷塘”、“二十四桥”等,却很少人留意;人家常去的只是史可法的“梅花岭”罢了。倘若有相当的假期,邀上两三个人去寻幽访古倒有意思;自然,得带点花生米、五香牛肉、白酒。
1934年
(朱自清)
梦里的故乡
从青年会里别了柳罗两君,和赶来送行的诸位朋友同到船上时,已经八点钟了。船小人多,房舱又恰在火舱侧边,蒸闷不堪,一时头上汗如雨下。只得重偕他们上岸,在江边立谈。谈起这半年间的影事,又谈到将来的计划,杂着又说了些笑话。站在江边警戒的士兵,等着接生意的车夫,在码头上卖水果的小贩们,听得我们时而笑谈,时而叹息,都睁着好奇的眼睛望着我们。我们谈到差不多要开船的时候,五弟也提着篮子赶了来,我嘱咐他发愤读书,并且要他赶快下乡到妈妈那里去。因为妈妈骤然离开了他两个儿子心里一定寂寞得不堪,何况又在一番人生的悲哀以后呢!我和送行的诸位好友一一握别了,五弟同九叔重新又送我上船,船本说晚上九点半钟开,但直到十一点钟才开,所以他们谈得很晚才去。后来汽笛一声,卖水果吃食的人都上了岸,这才听得机声轧轧,轮身打了个大兜转,向湘水下流直驶,一时水声震耳,清风飘衣,蒸闷之气,为之一散。这总算离了长沙了,我和同行的三弟、叶鼎洛君坐在船边的石凳上,手攀着铁栏,望着夜雾迷茫中的湘水,望着万家灯火的长沙,望着新由云中出来的半圆的明月,像都引动了各人的愁绪,相对无言,这时的情境正所谓“晚风叹息白浪吼”,我低吟着拜伦的《去国行》不觉泪下。船行极慢,只听得船两边竹篙打水之声,与报告“四尺五”、“五尺”、“五尺一”、“五尺三”……之声。夜越深,水也越深,风也越冷,他们也不打水尺了。我们劳苦了一天昏昏思睡,便下到舱里去寻找我梦里的故乡。啊!故乡当于梦里求之耳!我们去年不是为求故乡而归的吗?去年在南通时,友人左舜生兄劝我们归上海,我们不是厌倦上海的喧嚣,想要到我们的故乡求暂时的安息吗?我不还引着威廉易慈(WilliamYeats)《银泥斯瑚理之湖岛》(TheLakelsle oflunisfree)的首章——
好,去,到银泥斯瑚理去,
到那里去用泥和树枝建一间小屋
栽九块豆子养一箱蜜蜂,
独在那蜂声嗡嗡的山径里享人间的清福。
来表示我们的忆乡之情婉谢他的劝告吗?但我们一回到我们的“银泥斯湖理”时,才发现我们还是异乡人。我们带的钱,在路上已用罄了,称做回乡,其实是无家可归,我们祖上留下来的唯一的一栋房子,就是我诞生之地,早已卖给人家了,我从那所房子前面经过时,几乎要哭出来。因为连我小时候攀援过的那些果树都被新主人砍掉了。我们“上无一尺天,下无一尺地”,却到哪里去找泥和树枝建小屋,更到哪里去栽豆子养蜜蜂呢?我们后来只好都住在外祖父家里。漱瑜在养病,我们便在山里捡捡柴,舂舂米,我外祖父家里本来养了两大箱蜜蜂,平常每年要出十几斤蜜,可巧自从我三舅被害之后,那些蜜蜂都跑了。所以漱瑜气喘的时候,想要弄点蜂蜜给她润润肺,还得托人四处去讨,而在平常是用之不竭的。乡里人都说蜜蜂跑了象征主人不利,不想漱瑜果然应了蜜蜂的预言,一病不起,人生不过数十寒暑,无贵无贱终于一死。她虽然不曾如她自己和我的愿,多做得一些事业,多过得几天畅快口子,但她总算归了故土了。最难得的是她死时所睡的床正是她生时所睡的床。更难得她葬在她二姑妈即我姨妈旁边,也可以不寂寞了。我有一晚梦见读她寄我的诗,醒来时也做了一首:“是耶非耶谁能保,梦中忽得君诗稿,倦鸟欣能返故林,小羊姑让眠青草。平生好洁兼好静,红尘不若青山好,只怜尚有同心人,从此忧伤以终老。”她算倦鸟似的宿在故枝上了,小羊似的眠在青草上了。但我在她死后虽在生我长我的故乡生活了半年,却依然是个异乡人,依然是“上无一尺天,下无一尺地”,依然天天感受精神上生活上的不安。我的故乡爱我的人,寄我以不甚适合的希望,恨我的人也罪我以不甚适合的罪名。我时常城里住得厌了又下乡,乡里住得不安了又进城,我总觉得我眼里的故乡,还不是能慰藉我的故乡。我觉得我在异乡异国受了侮辱,感受人生的凄凉的时候,我所景慕,我所希求,我所恨不得立刻投到她怀里的那个故乡,似乎比这个要光明些,要温暖些,我似乎是回错了!我的灵魂又引我到所梦想的那个故乡去了,啊!梦里的故乡!
(田汉)
乡山
我不想睡,趁大家酣睡的时候,跑到舱面上去走走。
我上了舱面就感到一股寒气,不由得扯起大衣的领子来。四周没有一个人,只有吵人的机器声时时来到我的耳边。
浪很小,船也平稳,风并不大。一轮明月照在万项烟波之上,蓝色的水被月光镀上了银色。月光流在波上,就像千万条银鱼在海上游泳。我这时真想拿一根钓竿,把它们钓几尾上来。
我默默地在舱面上走着。明月陪伴着我,微风轻抚着我。有无涯的大海让我放观;有无数的回忆尽我思量。人生难得几良宵。是乐么,还是痛苦?
三十四天的旅行到此告了一个段落。明天太阳照眼时,我们就要踏上法国的土地了。这时候似乎又觉得船走快了些。现在对于海上的生活又感到了留恋。这三十四天的生活的确是值得人留恋的。然而明天我们一定要上岸了。
“明天要上岸了,”和以前在家时,在上海时,“明天就要走了”的思想一样,激动着我的心。这种时候要说是快乐罢,自己心里又不舒服;要说是痛苦罢,又是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这是怎样的矛盾啊!我一生就是被这种矛盾支配了的。
不知道怎样,我竟然被无名的悲哀压倒了。四周有这么好的景致,我却不能欣赏,白白地拿烦恼来折磨自己。时候不早了,明天还得走一整天的路。倘若在家里,我的大哥一定会催我:“四弟,睡得了——”现在呢,即使我走到天明,也没有人来管我。能看见我的,除了万顷烟波之外,就只有长空的皓月一轮。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锋镝余生的我,对此情景,能不与古诗人同声一哭!
然而过去的终于是过去了。我应该把它们完全忘掉,我需要休息。明天我还得以新的精力来过新的生活。
踏上了轮船的甲板以后,我便和中国的土地暂别了,心里自然装满了悲哀和离愁。开船的时候我站在甲板上,望着船慢慢地往后退离开了岸,一直到我看不见岸上高大的建筑物和黄浦江中的外国兵舰,我才掉过头来。我的眼里装满了热泪,我低声说了一句;“再见罢,我不幸的乡土哟!”
再见罢,我不幸的乡土哟,这二十二年来你养育了我。我无日不在你的情抱中,我五日不受你的扶持。我的衣食取给于你。我的苦乐也是你的赐与。我的亲人生长在这里,我的朋友也散布在这里。在幼年时代你曾使我享受种种的幸福;可是在我有了知识以后你又成了我的痛苦的源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