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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餐桌上的乐趣 (1)

在美国文明的进程中,我发现许多令人钦佩的事情,同样也发现许多令人失望的事情。美国人,乃至所有西方人,与感官所做的斗争,就属于令人失望的事情。有一个术语叫做“低级感官”,表示轻蔑、贬损的意思,也意味着,存在一个高级感官,尽管这个高级感官是什么,还没有人完全搞清楚。

味觉,或是口尝食物的感官,属于最声名狼藉、最让人轻蔑和贬损的感官之列。我们将其斥为“低级的”肉欲感官,而随后,尽管充满歉意,却仍然坚持贪婪地进食,并假装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行为。在现实生活中,你要么忘记掉自己的哲学,尽情品尝肉汤,要么一边牢记自己的哲学,一边带着一种耻辱感把自己的哲学理念吞食掉。我们大多数人喜欢前一种做法。这样的“哲学”,毫无实用价值,因而变成了“无用”哲学,而实际上,学院派哲学一直以此为豪。

东方人的做法与此大相径庭。他也认为,我们只了解,我们只可能了解感官生活;但是,倘若真的如此,为什么不重视感官呢?我在这里举一个例子来证明东方人热衷食物的情形。中国古代最伟大的诗人屈原(公元前343年至公元前290年)曾经极度绝望,并徘徊在自杀的边缘。在这种情况下,他写了一首诗说服自己应该好好地活着。在《大招》中,他催促自己的灵魂回来,不要从他的躯体离开。他向他的灵魂描述了人死后其灵魂所要经历的可怕的深洞和荒野;可同时他也运用了一个更加有诱惑性的方法——他对他的灵魂回顾了他在尘世生活中所看到的许多美好事物,比如食物、葡萄酒、美女和音乐。诗中描述了数量巨大、品种繁多的食物,这是能够说服他的灵魂继续留在尘世间最有力的论据之一:

魂乎归徕。乐不可言只。

五谷六仞。设菰粱只。

鼎臑盈望。和致芳只。

内鸽鸽鹄。味豺羹只。

魂乎归徕。恣所尝只。

鲜觽甘鸡。和楚酪只。

醢豚苦狗。脍苴莼只。

吴酸篙篓。不沾薄只。

魂兮归来。恣所择只。

接下去,屈原继续用一种更加广阔的视野描述生活的各种荣耀。

我尚未发现英语作品中有哪篇散文或哪首诗能够与屈原的这首诗媲美。假如美国人是美食大师,他们的诗作也没有把这一点记述出来。在所有美国作家中,《早餐桌上的霸主》的作者最有可能讲述牛排、羊排色拉混合物的话题。而实际上他对食物的话题一言不发;当谈到自己喝红茶的时候,他甚至“脸红了起来”。霍姆兹,温文尔雅的绅士,锦衣美食的追随者,酒精饮料的爱好者,对于品尝牡蛎炖菜或者龙虾色拉也许提供了某个专门表达用语。然而,他没有,即使他当时生活在波士顿。

一位伟大的作家能够成功地描述一顿丰盛的晚餐,具有高品位和鉴赏力并充满敬佩和热爱之情的人士热情享用餐桌上热腾腾、香喷喷的美味佳肴;究竟是什么样的羞愧感——我认为,一个清教徒的良知才使他产生了羞愧感——阻止他这样做呢?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在爱默生身上寻找这种羞愧感。布朗森·阿尔科特在他密切联合的家族中也不会产生羞愧感。至于梭罗,他却担心享用一杯咖啡会使清晨的希望破灭!“我认为,”他在《瓦尔登湖》中写道,“一位智者只能选择水作为他的饮料;葡萄酒并非是高贵的饮料;我觉得,一杯热咖啡会使清晨的希望破灭,一杯热茶会使晚上的憧憬化为泡影!”他固守着自己的“高级生活法则”!“污损一个人的不是填进嘴里的食物,而是品尝食物的胃口。不是食物的质量或者数量,而是味觉的喜爱程度;这时,我们所吃的食物不是营养我们肉体或者激励我们精神生活的一种食品,而是为掌控我们的蠕虫所准备的食品……我们不清楚,他们,还有你我,究竟是如何度过可悲的野兽般的一生,只知道吃喝的一生。”

“烹调术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一门艺术——可以与诗作相提并论,并得到人们的大力喜爱,”格雷森说,“可以想象一下。找到一位为你提供富有表现力的十四行诗的诗人是很容易的,而找到一位为你提供一块味道鲜美的牛排的厨师却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格雷森是一位诗人,尽管他本人并没有意识到。假如有更多的格雷森提醒我们关注生活中美好的事物,我们所拥有的普通事物,那么,美国人的生活难道不会更加丰富多彩吗?难道美国人不会感激他们吗?在哪里能够读到关于感恩节的代表作?难道仍然要按照屈原的风格去创作吗?

基督教徒对于生活的观点是自相矛盾的。他们对生活的正统看法似乎是这样的:“我们在人世间受苦受难,可我们在天堂里将会感到快乐无限。”——大多数基督教徒都相信这一点。基督教教义似乎往往如此:在人世间历经磨难,在天堂里就会尽情享乐。爱默生曾经在他的著述中谈到一位牧师对于天堂的看法:“我们将要过上现在地球上的罪人所过的幸福生活……你们现在犯罪,我们不久也会犯罪;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就会犯罪;我们今生没有成功,我们期待明日再来。

伊斯兰教徒的做法也是这样;他们把感官的快乐推迟到进入天堂以后,在天堂里,他们有望享受到醇香的葡萄酒、甘甜的水果、可口的食物以及一群国色天香、翩翩起舞的美女,而且每位美女笑起来都有一对迷人的酒窝。这似乎并非理想的感觉;此刻在地球上食用一只珍珠鸡,比起期待将来在天堂里享用两只珍珠鸡,显得更加容易,更加稳妥。难道一个人无法做到在地球上过快乐生活的同时贮存将来在天堂里的幸福吗?本杰明·富兰克林的思想比大多数美国人都显得更加睿智。他期待着与布里昂夫人共享天堂的幸福,他们两人在天堂里将会品尝“用黄油和肉豆蔻烘焙的苹果”,但是他的这种期望并未阻止他在尘世中享用丰盛的早餐,早餐包括“加有乳酪的四杯茶,一两块蘸有黄油的烤面包和几片牛肉”。

有时候,我认为,如果我们能够拥有第六感官和第七感官,如同蝙蝠或君主蛾或知晓归途的鸽子一样,那将会是多么美妙的事情。然而,拥有五种感官,而后又人为地缩为三四种,在我看来,这并非智慧的标志。一个人最好闭上他的眼睛,以便更好地思考精神上的法则!与感官的所有争执似乎毫无意义。一些最健谈的西方哲学家很有可能从来都不清楚他们舌头的功能。假如一位作家谈论奇妙的气味(比如,某些鲜花的气味)时回忆起儿时的情感和画面,却丝毫想不起新鲜的自制面包或者饼干的味道,那么,无论他是谁,他必定有冒名顶替的嫌疑,或者由于健忘,他在防止我攻击的胸甲上留下了一个大洞。

阅读格雷森的任何作品,都不可能不读到关于哈里特的南瓜馅饼的情节。这一情节随时都会出现——山间散步结束的时候,因病住院几周后回来的时候;我不记得这一情节是否有助于他理解马克·奥勒利乌斯的作品,但是它很可能会如此。我认为,我们迄今为止一直在追求精神上的享受,现在我们可以花五分钟的时间观察格雷森从医院回来后用餐的情形。

南瓜馅饼

戴维·格雷森

在那个难忘的场合,晚餐时分,在我一生中所能见到的最棒的南瓜馅饼端了上来,它完美无瑕,光彩夺目。它宛如一轮满月,波纹状的表面上凸起的是薄而小巧的馅饼皮,它刚刚由烤箱里取出来——我不喜欢湿冷的馅饼——它散发出的热气仿佛神赐的食物似的。在地球上,除了在新英格兰地区,再也没有其他地方的南瓜馅饼能够做到如此完美的地步。因为在新英格兰,人们的思想不再墨守成规,他们大胆创新,这标志着最高工艺的发展;在这里,人们制作馅饼的原料并非南瓜,而是其他南瓜属植物的果实。

因而,它惬意地躺在特意为晚餐准备的大盘子里,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辉。褐色、黄色的小气泡在它的表面勾画出一种秋日的图案,波纹状的馅饼边缘的颜色极富有诱惑性,吃到嘴里后它一定会很快溶化掉。

“这馅饼真不错。”我对哈里特说。

“等一下,你品尝一口。”她说。

于是,她开始用小刀切割馅饼,她切下一大块,把它举起来——我敢说整个馅饼有两英寸厚!——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小碟子里,递给我。它躺在碟子里,最初是深黄色,渐渐变为橘黄,温暖、湿润、鲜艳、香气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