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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友谊的真谛 (2)

然而,我要说,美国人不大可能在餐桌上进行交谈。毫无疑问,在鸡尾酒会上,人们是不可能相互交谈的;但是,即使在宴会上发生交谈,长长的餐桌往往也会阻碍交谈无法进行下去。只有当你具备不开口说话的自由时,你就拥有了说话的自由,这样说的确有些奇怪;交谈应当是这样的:似和风细雨,娓娓道来,或者,如汹涌的洪流,突然迸发出来,不可强迫,无法预约,更不能提前计划其进程。当然,女主人的作用应当是监督整个宴会的交谈场面,哪儿的交谈顺畅温馨,哪儿的交谈三言两语,哪儿的交谈可能会一触即发。一个人眼神中微不足道的变化,或者在心灵的窗户上没有全部拉严的窗帘后面透出的不寻常的闪光——在窗帘里面,你可以理解字词、短语、表达法和思想——这是恶魔般的闪光,或者(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如磷火一样在闪烁;这种变化,这种闪光,将会蓄势待发,将会成为现实并被赋予全部的声音吗?当宴会持续到晚上七八点钟以后,此类交谈还会有机会吗?在你们之间不会再有自发而流畅的交谈,它自然而然地被几次孤立的强制性竞争性的交谈而替代。于是,我的情绪被激发出来了。

我试图同时做两三件事情,其实我一件也做不好。我努力地倾听对方的谈话,偶尔会偷听到周围人的对话,唯恐别人指责自己无礼故而我自己也在滔滔不绝,不时地检查牙齿之间是否存有鱼刺,同时担心着别人享用甜点心时自己是否可以要求喝咖啡。当然,你的身边也许坐着一位国色天香的年轻女子,鳎鱼片味道鲜美,你比平时显得更加神采奕奕。然而,由于你戴着一条五十美分的领带,所有的谈话猛然间会变得了无生趣,突然生硬起来。在餐桌的另外一端,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他正在用一种低缓、动人的语调和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交谈;那是个热情奔放的女孩,眼睛里充满了渴望,餐桌上飘浮着用特别的西班牙酱油烧制的菜炖牛肉诱人的腾腾热气,而餐桌的上方回荡着那个女孩阵阵温柔的笑声。当交谈不能流畅地进行时,你不会缄默不语,坐视不管的。无论何时,我都会咀嚼着鸡肉,聆听着对话,看着思想撞击的弧光在餐桌上胡乱照射。只有某条看不见的弧光直接照耀你的时候,只有当这条弧光点燃在你身上刹那间产生的某种灵感,并且使你在这种弧光四射的演出中扮演合适角色的时候,你才会迸发出思想的火花。

写信是朋友之间进一步的交谈方式,因此,在令人愉快的交谈过程中所产生的所有随意性、不稳定性、不可预测性在写信过程中都会出现。你可以带上假面具,你可以夸大事实,你不必小心翼翼,因为,公众可能会理解错误你的话语,而你的朋友不会误解。你在其他场合可以说自相矛盾的话,证实了这一点。詹姆斯·拉塞尔·洛威尔本人就是一位写信水平非常出色的美国人,他告诉世人书信写作的注意事项。在写给诺顿小姐的信(1869年4月6日)中,他说道:“……我最亲爱的女士,作家是不会写信的。他们最多只能偶尔挤出一篇随笔,将思想中每一个自然的萌芽埋葬在枯燥、沉闷的沙暴里;这种沙暴与你心中汹涌的思潮没有任何共同之处,这些令人欣喜的思潮使你的思想溢出笔端,跃然纸上。他们仔细斟酌自己所使用的标点符号,认真思考在拼写字母t时应如何交叉笔画,在拼写字母i时应如何添加上面的一点,他们在写信时忘不掉自己。我认为这正是书信写作过程中应注意的事项。”

在写给弗朗西斯·肖(Francis Shaw)的信中,洛威尔以一种温文尔雅的方式谈论到,一个人应当有责任不急于给最好的朋友回信。

“假如我们的挚友不允许我们欠他们一封信,那么,保持这一友谊又有何益?”

——埃尔姆伍德(Elmwood)

亲爱的莎拉:

你知道,我曾郑重答应过你在瑞士的时候给你写一封信,当然,我没有写成。这些信中的承诺的确总是(或者至少总是应当)受到反对。一封信永远应当是一个人性情的真实而自然的展现——这对于写信者和写信的时机都是再合适不过了——在廉价、柔软的纸上写信,你根本无须费力就会描述出美丽的芜菁山茶。于是,当你把信封起来后,信仍会散发出新鲜而浓郁的香气。我不喜欢你来我往的通信方式。假如我们的挚友不允许我们欠他们一封信,假如如果我们不是每月一次都寄给他们一封回信的话,他们就会怀疑我们是否仍然相信他们喜爱他们,那么,保持这一友谊又有何益?仿佛存在一条法令限制着友情的发展!当爱神开始思考责任的时候,他最好用他的绞索绞死自己。所有这一切意味着,假如我自此不再给你写信(这很有可能),假如我们不再相见,除非有朝一日在另外一个星球我去拜访你,那么,我会焦急地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同时我等着你下来),并将聆听你怀着和我同样的渴望之情下来时翅膀的拍打声,正如我此刻会聆听你在楼梯上的脚步声一样……

1853年1月11日

——詹姆斯·拉塞尔·洛威尔,《书信集》

关于不给朋友回信的人类问题,克利斯朵夫·毛利创作了一篇插科打诨的随笔,它令人感到愉快和温暖,它充满深情,它充分显示了作者的出众才华。

论不写回信

克利斯朵夫·毛利

有很多人的确认为,接到朋友的信后就应当马上回信;这一现象就如同有人在上午九点钟电影院刚一开门就进去看电影一样。这些人没有得到充分的发育,显得很奇特。

这种做法大错特错。这种粗俗的迅速的回复信件的做法大大减少了朋友间通信的乐趣。

接到信,然后下决心回信;这种心理上的恶作剧是相当复杂的。如果这种复杂的过程能够得到细致的分析,它的每个组成部分都得到认真的审视,那么,也许,我们会对那些奇怪的恶作剧——高效率、强有力的思想——了解得更加清楚。

以比尔·F为例。比尔·F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即使审视一下他的生活方式,我们也会感到心情舒畅。想起他,我们的大脑中就会浮现出一个美好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平等地拥有思想、身体和财产。我们不时地收到比尔写给我们的信。每当接到他的一封信,我们就会马上情不自禁地深陷其中,我们的大脑中很快就会产生一些概念、思想、推测出来的情形以及自相矛盾的事物,我们想把它们通通写入给比尔的回信中。我们想象着那该是多么有趣的事情——端坐下来,搅动着墨水池,在一大摞规格为大裁的纸张上,向着比尔尽情地倾诉心声,大发牢骚。

严格说来,我们克制着这种冲动的情绪,因为我们知道,如果比尔给我们写一封信后马上接到我们反击他的回信,他一定会大为震惊,他完善的思想体系一定会受到动摇。

我们把他的来信收入到放置在我们书桌一角的许多未回复信件中。偶尔,我们会再把这封信翻看一下,此时的心情感到非常轻松、愉快,想象着将来有一天我们也会写出如此令人大快朵颐的信件。

比尔的信在那堆信件中待了两星期左右之后,我们发现在它上面已经又覆盖了大约二十封令人愉快却未经回复的信件。偶尔再读到这封信,我们就会认为,到这个时候,比尔在信中提到的所有具体问题都会自然而然地得到解决。此时,他在不经意间对于家族管理和人类命运所做的反思将很可能转换为新的看法,因而,如果我们还以他那封信中传达的基调去写一封回信,就不会与他现在热衷的观点保持一致。我们最好再等待一下,直到我们确实想到什么事情要告诉他。

我们等了一星期。

在这个时候,一种羞愧感开始侵入我们的大脑。我们感觉到,如果现在回信,我们会显得缺乏教养。我们最好假装从来没有接到过这封信。不久以后,比尔将会再寄给我们一封信,我们会马上回信。我们把原来那封信重新放回那堆信中间,心里想着比尔是多么优秀的一个人。虽然我们没有回信,比尔知道我们喜爱他,所以我们写不写回信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我们又等了一星期,我们没有接到比尔的任何音信。他是否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喜爱我们,我们对此感到困惑。然而,我们还是没有写信去问一问他的情况,我们对于我们和他之间的友谊感到非常自豪。

几天以后,我们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也许,比尔认为,我们已经去世,而没有人邀请他参加葬礼,他为此感到气恼。我们是否应该给他写信?不应该,因为,我们毕竟没有死去,即使他认为我们死了,当他得知我们还活着的好消息时,他舒畅的心情也会冲淡他在那段时间的苦恼。最近一段时间的某一天,我们将给他写一封反映我们真实心声的信,信中充满我们绞尽脑汁产生的思想,充满感情,充满谬论。可是,我们最好花一点时间润色一下这封信,使它要传递的思想成熟起来。信件,宛如美酒,倘若不拔出酒瓶口的软木塞,它就会积聚起鲜亮的气泡。

不久,我们再次翻阅那堆信件。在下面,我们找到了两三封半年前的来信,这几封信可以放心地销毁了。我们依然记得比尔信中的内容,而现在想起比尔却有一种愉快、空幻的感觉。一个月前,他的来信使我们心里感到隐隐作痛,而此时伤痛已被抚平。结交像他一样的老朋友并与他们保持联系,是很惬意的一件事情。我们想了解他近况如何,他是否有两三个孩子。了不起的老比尔!

到这个时候,我们在想象中已经给比尔写了几封信,并乐此不疲,而我们越来越没有兴趣给他写一封真实的回信。下笔写信的想法再也不像以前一样具有吸引力,不再令人感到兴奋不已。这时,一个人就会觉得写信是不明智的行为。书信应当是思想感情自然进发的结果,永远不应该仅仅因为一种责任感而去写信。我们知道,比尔不愿意去写一封受责任感支配的信。

又过了两个星期。此时,我们完全忘记了比尔最初在信中所说的话语。我们把信取出来,仔细阅读。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信中充满了盘根错节、措辞巧妙的奇思怪想,尽管现在看起来有些不合时宜。这封信似乎有些陈旧,读起来已没有当初的新鲜感和惊喜了。现在最好不要再回这封信了,因为圣诞节即将来临,到时候我们如何都要写信。我们不知道,不接到我们的回信,比尔是否能够熬到圣诞节?

那些在想象中写给比尔的信件不时地闪现在我们的大脑中,我们不断地“阅读”其中的一部分。这些信件的内容精彩纷呈。假如比尔看到它们,他会了解到我们多么喜爱他。借用欧·亨利(O Henry)笔下的经典笑话看待这种情形,我们在想象中给比尔写那些信件,仿佛我们置身于达蒙与皮西厄斯骑士(Damon and Knights Of Pythias)时代。我们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假如我们从此再也见不到比尔,也许是更好的一种结局。当你非常喜爱一个人的时候,和他交谈是相当困难的。以一种温馨、奇妙的口吻在想象中与他交流,那就容易得多了。当与他面对面时,我们就会感到舌头发僵,前言不搭后语。如果比尔到我们的居所看望我们,我们就会留下口信说我们已经离开这里了。了不起的老比尔!他总是带给我们许多珍贵的记忆。

几天后,我们忽然感到义愤填膺,尽管我们手头有许多迫切的事情要做,我们仍旧预备好笔墨纸砚,动员起文学突击部队,准备用几个营的军队向比尔发起攻击。但是,奇怪的是,我们的言辞显得很不自然,很生硬。我们感到无话可说。亲爱的比尔,我们开始这样说道,我们似乎很长时间没有接到你的来信了。你为什么不给我们写信?尽管你身上有那么多缺点,我们仍然爱你。

这样写信似乎并没有很大的诚意。我们攥着笔,苦思冥想,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们心中激情澎湃,无法写出任何的言语。

正在此时,电话铃响了。“喂,哪一位?”我们问道。

是比尔。出乎意料,比尔来拜访我们了。

“你真了不起,老伙计!”我们惊喜地喊道,“我们本来可以在五分钟之内赶到第十街和栗子街的拐角处去接你。”

我们撕毁那封没有写完的信。比尔永远不会了解我们有多么爱他。也许,这样更好。让你的朋友们了解清楚你对他们的感受,你会感到十分困窘。当与比尔见面的时候,我们觉得自己的言行应该稍微谨慎点。如果违背他的意志,对他过分热诚,结果将会适得其反。

对于从未拜访过最亲爱的朋友的人来说,也许可以写一则不全是杜撰出来的短篇报道,因为,如果这样的一个人真的拜访朋友,当他不得不离去、说再见的时候,他会感到非常难过。

——《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