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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友谊的真谛 (1)

谈到悠闲的艺术,谈到享受此时的光景,首先涉及的话题应当是友谊与交谈。在交谈的话题上,有一大群杰出的健谈者,如奥利弗·温德尔·霍姆兹,詹姆斯·拉塞尔·洛威尔,克利斯朵夫·毛利等。他们向我们谈论了关于如何出色地交谈,顺便谈及友谊和不相互通信的问题。对于一个来自中国的饶舌者,我似乎没有必要再谈论关于交谈的话题。我只需要重复刚才说过的话:霍姆兹博士本人非常健谈,他的话题相当广泛,从马匹到精神错乱,再到“女孩子的面容或者体形——哪一方面更重要?”我想知道这位美国的蒙田为什么几乎总是那么孤单。无论他多么健谈,却从来没有人理会过他。几乎没有谁愿意在创作中涉及与人类的日常生活和生活艺术有关的任何有趣的话题。有一次,他借助“教授”的名义,正准备创作“早餐桌上”系列演说的第二辑。这时,他在文学上的另外一个自我形象——霸主,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在霸主把所有事情都叙述完毕或者叙述了大部分,教授会把剩下的内容讲完。教授回答说:“生活创造思想的速度比我用文字记录思想要快一些。

我,教授,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有足够的生活体验,采摘完生活的花朵,就去采摘浆果——浆果并不总是灰暗的颜色,有时是金黄色的,宛如4月的番红花,或者是玫瑰红色,仿佛6月的蔷薇;当我蹒跚学步时,我踉跄着奔向书籍,当我到达耄耋之年时,我仍将踉跄着奔向书籍;我的大脑充满令人兴奋的思想,它们确实令人兴奋,正如一只胳膊或一条腿,因为它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保持着清醒状态,我们称之为‘睡眠状态’,而它却具有刺激性的锐利作用;我把尚未晒黑或硬化的神经系统的键盘展现出来供手指触摸并敲打出所有外界的事物;我对万千细丝织成的蜘蛛网一样的生活有一定了解,在这张网里,我们这些昆虫发出短暂的嗡嗡声,等待着灰白的老蜘蛛露面;我对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情感到心满意足,可是手指间却捻弄着开启充满各种理想的秘密疯人院的钥匙;我常常和狐狸一样到处获取知识,而不是像鹳一样捕食的水域非常狭小——我更喜欢使土地肥沃的漫无边际的大水,而不是浇灌面积狭窄、深不见底的喷水井;纤细硅藻的斑点再小也不会影响我的思考活动,在太阳系朝着武仙座蓝达恒星运行过程中,事物再大在我看来也不算太大——现在的问题是,在我那活泼的朋友连宇宙肛门里的毫无价值的东西都讲完之后,我,教授,还有什么可以再谈的呢!”(《早餐桌上的教授》)

这就是我所谓的出色的演说方式。我们没有必要要求霍姆兹博士毫无拘束地谈出自己的想法;他一贯无拘无束。

人类社会开始之初,男人们在营火会上聚集在一起,或者手里拿着导管坐在啤酒桶上,或者在房间里懒洋洋地躺在皮革座椅上;自从那时以来,那种推杯换盏的场面,那种在思想上进行的自由、轻松的交流、争论以及相互之间的传递——这种行为被称为交谈——一向被视为生活中令人大快朵颐的事情。下面的几段文字选自于霍姆兹博士的作品。他以一种从容、闲适的方式,对于男人的社会和交谈的艺术展开论述,或者说是“闲谈”。

“你在拖鞋里看见智慧,在短外套中发现科学。”

——奥利弗·温德尔·霍姆兹

我们养成了这样的思考方式:我们所谓的“知识分子”的形成因素中,十分之九,或者大约十分之九,是书本知识,十分之一属于他自身的造化,这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即便他真的是这样构成的,他也没有必要阅读太多的书籍。社会是书籍的浓烈溶剂。社会会吸收最值得阅读的书籍的优点,正如热水会充分溶解茶叶的成分一样。假如我是一个王子,我会租用或者购置一只供私人专用的文学茶壶,我会用这只茶壶浸泡有美好前景的新书的所有书页。这种浸泡对我来说会起到应有的作用,而并不需要植物纤维的溶解。你是理解我的;我会找一个人陪伴我,他唯一的责任就是夜以继日地读书,并且一旦我需要,他就得陪我聊天。

我心里清楚要找什么样的人:他是一个富有机智、直言无讳、思想敏锐的人;他了解历史,或者,无论如何,他都会拥有一个摆满历史书籍的书架,供他参考时方便之用,书架上还应摆放所有关于实用艺术和科学的书籍;他了解所有戏剧和小说的一般故事情节,了解穿着新戏装不停地登场演出的演员们所在的专业剧团;他能够对一个绰号和一个瞬间发表一页长达八开纸的评论,并且你会觉得他的评论很有道理;他谁也不关心,只注重他所说话语的功效;在摘掉长长的假发,脱掉职业长袍之后,在所有文学木乃伊腐烂、风化之后,他感到欣喜。

然而,对于所有天才人物——也就是说,汇集真理或美丽的新型天才人物——他就像一位修女诵读弥撒书一样充满柔情和敬意。简单地说,他属于这样的人:除了不会谋生之外,他无所不知。我会把他安置在生活的棋盘上,一个紧邻我的分隔间的方格里。我会帮他找一个聪明、美丽的年轻女子作为他的助手,他必定会和她结为夫妇。我会对他很大方,允许他做一切可能的事情。简言之,我会用一个一般化而又有表现力的用语来表达,“帮助他渡过”生活中的所有物质难关;看着他受到庇护,得到温暖,吃饱肚子,缝好衣服的纽扣,所有这一切,只要我愿意,就能够添加到他的谈话中去——而且我有随意中断谈话的特权。

接下来,最佳选择就是建立一个社团,其组织结构宛如一把竖琴,具有大约十二个声音洪亮、有智慧的成员,每名成员对应着宏观世界的某根琴弦。他们不时地在一起聚餐,而且很有规律。这类聚餐会标志着文明对野蛮的最终胜利。自然界和艺术和谐统一,人们陶醉其中;由于娴熟的技巧,赤道地区的酷热变得缓和了许多;全体教员下班了,他们开始采用自然的生活态度;你在拖鞋里看见智慧,在短外套中发现科学。

交谈的力量全部产生于你认为在多大程度上交谈是理所当然的。普通的对弈者想方设法把棋下完;他们对棋局的把握相当拙劣,只有真的把对手残忍地将死,他们才感到满足。然而,看一看两位大师在棋盘上的对垒吧!白棋优势很大。这一点清清楚楚;可是,红棋一方说,只需六步就可将死对方;白棋一方看了看,点了点头——就这样,棋下完了。与高品位的人交谈也是如此;尤其是当他们谈吐优雅、性情豪爽的时候,他们坐在餐桌旁时往往表现出这样的性格。

那种透过事物表面观察本质的非凡洞察力——这是神圣的生活执照,关上门,把记者赶离门口,才显露出真面目,俨然圣洁的贞女!从贞女的宝座上下来,抛弃她的学术姿态,戴上庆祝的花环,坐在普通的空座上,提问题、回答、评论,人们尽情狂欢;在餐桌上,影响巨大的公理被推翻,仿佛从专业迫击炮射出的炮弹,爆炸性的机智言语引发大量五彩缤纷的火光,爆炸后调皮的余烬落在每个就餐者的头上,——这是真正的知识分子的宴会场面……所有的演讲者、所有的教授、所有的校长,都具有固定的思维方式,他们的谈话不知不觉就会遵循这一方式。

在一个静谧的6月的晚上,驱车穿越森林的时候,难道你从来不会突然产生这样一种感觉,你身边开始弥漫一层温暖的空气,一两分钟内就把上方寒冷的空气逼退?在绿色的贝克湾里乘风破浪之时——在那里,当地的清教徒式的人习惯于打败“都市”小船俱乐部的成员——难道你从来没有发觉自己处在一片微光之中,处在当地的一条窄窄的湾流中,处在一个并不痛快的免费温水浴中,不久,你的肩膀由于布满水珠而闪闪发光,将你带回现实中寒冷的水域上?与此相似,在和上文提到的任何一个人物交谈的时候,一个人往往发觉交谈的风格突然发生变化。没有光泽的眼睛就像8月份灯塔街上的门牌一样黯淡无光,却突然间充满亮光;那张面孔刹那间开朗起来,仿佛新娘和新郎步入教堂时洞开的大门;那个个头不高的人在你的目光里变得高大起来,就像毛发倒竖的小个犯人。喜爱然而又害怕童年时期——你正在与侏儒和傻瓜交谈——而在你面前,却站着一位声如洪钟的巨人!——这只是价值五十美元的演说中的一部分内容。

——《早餐桌上的霸主》(三)

塞缪尔·麦克考德·克罗瑟斯(Samuel McChord Crothers)清楚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交谈的快乐是一个过程,一个人可以通过这样的过程看到思想的产生或者调整;交谈的快乐是软化思想外壳的一剂良药;交谈的快乐是两种可能出错的思想相互交流和相互借鉴的表现形式。这一切都只能通过交谈来实现。

“如果交谈的双方都认为自己绝对正确,每一方都认为自己的话有权威性,那么,他们不可能交谈下去……”

——塞缪尔·麦克考德·克罗瑟斯

所以,哲学头脑很有可能变得“多产”起来。那样的话,仅仅产生一些新的思想就不会再令人满意。它一定会策划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完整体系。哲学家在这样的氛围中容易变得急躁起来,而普通人并不习惯于如此。当另外一个哲学家接近他的时候,他会猛烈攻击他,因为他认为他已经威胁到他的形而上学的基础。

只要拜访一下哲学图书馆,人们就会了解在这样的氛围中产生了多少哲学巨著。当一个哲学家头脑中产生一种新的思想时,他正处于最佳的思考状态;而当他固守旧观念,回避任何新思想的时候,他处于最差状态。这是对他性格的痛苦磨炼,他的智力并不能改进多少。我们时常发现一个人总是苦思冥想,而不太在意他最终的思考结果。他清楚,他产生了一些思想,另外一些思想也会以同样的方式产生。因此,你们了解了柏拉图,他的哲学理念并不能自成体系,而是采取朋友之间交谈的方式。

交谈的好处在于,交谈的双方总会拥有自己的机会。在相互尊重的前提下,交谈双方在许多方面意见相左,可他们的冲突并非根本性的;友好的谈话这样进行下去,永远不会结束。“你刚才谈的事情就它本身来说非常有吸引力,也非常有道理。你这样说,让我想起了曾经有过的一次经历,这次经历证明,也许可以采用另外一种方式来看待这一问题。”

正常发展的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正常发展的儿童,会更加坦率地处理这些冲突。哈克贝利·芬和他的伙伴们开始交谈的时候说的是“你说谎!”他的伙伴的回答很巧妙,“你也说谎!”之后,他们成了朋友。

随着我们的文明程度越来越高,这些冲突中明显的敌意变得缓和了,最终,它们变成了完全令人愉快的事情;或者,用密尔顿的话来说,这是“兄弟之间的意见相左,而不是广泛意义上的不一致”。为了和你有一次交谈的机会,我没有必要假定真理并不在你的一方,而只能认为,你从另外一个不同的立场上已经把握了真理。你夸大问题的一个方面,目的是使我对自己的意见可能做出必要的修改。

如果交谈的双方都认为自己绝对正确,每一方都认为自己的话有权威性,那么,他们不可能交谈下去;他们只会彼此怒喝。首轮交锋后,他们就会带着愠怒的神色中断交谈。如果我们开始交谈的时候,双方都以一种轻松的心态确信彼此都有错误,我们就会不断地认为对方是正确的。思考逐渐成为彼此合作的一件事情,我们双方都从中获益。我们不仅可以思考问题,而且可以共同思考问题。

在自由交谈的过程中,真理不知不觉就会浮出水面;而在正式文件中,真理将会被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我们不仅意识到已经做了什么事情,而且还了解“人们做这件事情的缘由”。

——《朋友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