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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生活无须道歉

“朋友,当你进入我的田地时,不要有什么歉意。你不会打扰我。你到这儿来有比得到玉米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谁说了我今天必须犁出这么多的犁沟?来吧,朋友,坐在这些土块上;让我们谈些高雅的话题,度过一个甜美的夜晚。我们将把时间花在探讨生命上,而不是谈论什么玉米或者现金。”

当我偶尔读到戴维·格雷森的这段文字时,我难以想象一个当代美国人能说出如此优美的话语。在美国作家作品的历史上,具有真正平和心态的当属富兰克林和奥利弗·温德尔·霍姆兹。我指的并非单纯的动物本能带来的满足感和平和心,而是一种充满悟性的平和心,这是一种影响广泛和深刻的心态,借此可以实实在在地清楚地看待这个世界,并从中得到乐趣。拥有这样一种产生巨大内在力量的心态,我们就会掌控自己的命运,而不是成为它的奴隶。加尔文主义使得美国作家作品的前半部历史黯然失色;当其影响在布鲁克农庄狂热运动中逐渐消散的时候,当人们开始感受到原本存在的精神自由的时候,气势磅礴的现实主义诞生了,并在美国作家作品后半部历史中一举扫除加尔文主义的阴霾。

于是,从霍桑到梅尔维尔,再到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人类的思想一直关注于罪孽及罪孽的深渊。我并没有否认,爱默生、梭罗、阿尔科特、里普雷以及其他所有这类作家都曾经闪烁精神的光芒;我没有否认,爱默生在精神和外观上都获得了安宁,他真正拥有一颗平和心;我也没有否认,梭罗了解幸福的真正内涵。然而,在梭罗身上出现了明显不和谐的音符;爱默生意识到整个世界都压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感到责任重大。因而,人们能够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和呼呼的喘气声,尽管这两位崇高的精神领袖都在努力地摆脱加尔文传统的重负。梭罗甚至会刻板地反对品尝自己亲手捕捞的鱼,反对捕捉一些动物供阿加西研究之用。霍姆兹法官说,梭罗是一个总是对事物吹毛求疵并反其道而行之的人。爱默生在他的《日记》中曾经写道,当和他的朋友梭罗一起散步时,一旦想到握梭罗的手,就会马上想到摸榆树皮的感觉。

然而,格雷森却不同,他一直待在室外照看着自家的玉米地。我们听听他在蓝天之下的声音吧。仔细聆听,并与他一起感受生活的快乐。格雷森生活于自然状态,他比自然主义者更接近自然主义;他是真实存在的,他比现实主义者更接近现实主义;这个自然的、质朴的人生活在20世纪,老于世故的自然主义者们是不会理解他的。当时,他正在和一个四处游逛的人谈论问题,那个游荡者是一名带着植物学锡罐的教授(那名植物学教授实际上可能是他的岳父)。教授不由自主地走进格雷森的田地,他并不知道这块田地的主人,他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

“我必须向我遇到的每一个有思想的人询问他们到来的方向。”

——戴维·格雷森

他的行走缓慢,有条不紊,他低着头,甚至肩部都跟着低垂下来——几乎是习惯性地——近距离地看着地面,他不时地俯下身去,有一次跪在地上观察吸引他注意力的事物。他似乎很适合就这样跪在地上。于是他收集着他的庄稼,篱笆并没有将他挡住,主人对土地的所有权对他也不起作用。他同样是自由的!那一刻,留他在我的田地上,并知道在不知不觉间我还种植着其他我不熟悉的庄稼,我因此而感到特别快乐。我感觉到了与这位老教授之间的友谊:我想,我可以了解他。我用低沉的语调大声说,像是在向他讲话:

“朋友,当你进入我的田地时,不要有什么歉意。你不会打扰我。你到这儿来有比得到玉米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谁说我今天必须犁出这么多的犁沟?来吧,朋友,坐在这些土块上;让我们谈些高雅的话题,度过一个甜美的夜晚。我们将把时间花在探讨生命上,而不是谈论什么玉米或者现金。”

我满怀信心,向山坡下面的老教授走去……于是,我们谈着,确切地说,是他自己在谈,并发现我是一个热情的听众。在我看来,他所谓的植物学就是生命本身。他讲述着事物的诞生、成长、繁殖、死亡,他口中的鲜花在我的眼里变成了有知觉的生命。

太阳下山了,紫色的薄雾从远处的低地悄悄地飘临,所有伟大的奥秘悄然而至,立在我的面前,向我招手示意并询问问题。它们来到这儿,站在这儿;老教授讲述的时候,我似乎发现一束真理的光芒从松果菊中发散出来。深思后我明白,共性多么真实地蕴含于个性之中呀。如果一个人真的可以了解松果菊,他一定也会了解这个地球。植物学只不过是解释这一切奥秘的一个途径。

我总是希望,某位旅行者可以为我带来更多外界的消息,并且迟早,我会发现我必须向每一个我遇到的有思想的人询问他们到来的方向。我总是对那些研究科学的人们怀有特殊的希望:他们询问如此熟悉的有关自然的问题。神学具有自吹自擂的特性,并将它的信仰强加在人类的理论之上;但是科学,充其量只在自然本身面前显得卑微低下。它没有论点来辩护:它满足于跪在地上,用我的朋友,老教授的方式,问着最简单的问题,并希望得到一些真正的答复。

于是,我想知道,在经过数年的辛勤工作后,他对大自然的奥秘究竟持什么看法;最终,带着困惑,我问他……他微笑着,轻松地回答道:

“我作为一个植物学家已经有五十四个年头了。当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我绝对相信上帝。我向他祈祷,对他拥有一个幻象,他是在我面前的——一个人。当我再长大些时,我得出结论,根本就没有上帝。我将他从宇宙中开除出去。我只相信我看得到、听得到、感觉得到的东西。我讲的是自然与真实。”

他停顿一下,脸上仍挂着微笑,显得他在回忆他的往昔岁月。我没有打扰他。最后,他转向我,突然地说:

“而现在——对我来说似乎——除了上帝,什么也不存在。”

说着,他举起他的手臂做了一个特殊的手势,像是将整个世界都包括进来似的。

我们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我离开他时,伸出手,告诉他,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就这样,我转向回家的路。夜幕降临了,路上,我听到乌鸦的叫声,空气寒冷刺骨,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我一边想着,一边走进了黑暗的牲口棚。我看不清楚马或者奶牛的轮廓,但是我对它们的位置非常清楚,可以很容易地走到它们那里。我听到马儿踱着脚步,发出温柔期待的嘶鸣声。我闻到牛奶的味道、干草强烈的霉味,以及粪便的刺鼻味道,而这一次我觉得这些气味并非完全令人厌恶。经过田野里的凉意,我感觉到牲口棚里暖融融的,某种动物的体温很舒服地浸入我的身体。我一边轻声说话,一边将手放在马的侧腹上。马的肌肉抖动着,退缩着躲避我的触摸——然后又自信、真诚地回来。我将手顺着它的背部滑向它长满鬃毛的脖颈。我触摸到了它灵敏的鼻子。“你该吃燕麦了。”说着,我拿给它吃。然后,我温和地对奶牛说话,它站在一边,正等着挤奶。

从牲口棚里出来,我走进外面清净透明的夜,空气新鲜而清凉,我的狗跳跃着迎接我。——于是,我把牛奶拿进屋里,哈丽特用她的诚恳的语调说:

“你回来晚了,戴维。坐吧,烤饼还热着呢。”

那一晚,我睡得真好。

——《满意的冒险》(三)

我知道,如果一个人如此亲切地谈论生活的色彩和滋味,如此喜爱干草的气味,如此冷爱地把手放在一匹马抽搐的侧腹,那么,他就会懂得生活的真谛。他的确这样活着。这与职业哲学家的世界可谓大相径庭!也许只有一个世界,也许会有多个世界,然而,我们必须想方设法去追求这种高质量的、真正美好的生活。世界上存在着并不严谨的纯哲学决定论体系,存在着自由意志、罪恶、原罪以及晃来晃去、迄今尚未被破译的来生。但是,谁也别再想成为第二个黑格尔,试图为我们解开整个宇宙的奥秘,仿佛克莱林斯·戴伊笔下的“蠕虫”企图通过它们的自我意识改变这个世界!(戴伊说:“注视着这些蠕虫,想想真理,你会觉得伤心,甚至发狂!”)理解整个宇宙会令人伤感,令人沮丧;我知道,那样做会巩固思想,使其浑然一体,然而,我会更进一步地坚定地认为,那样做往往会使思想体系产生一种病态反应,可称之为脊柱关节僵化,最终,快乐的探索精神会消失在思想的尸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