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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简单的快乐 (1)

让我们再一次坐在格雷森身边,在他温和、舒适的话语中放松一下神经。打开他那本定价不高的《戴维·格雷森选集》,无论翻到哪一页,你的感受都会不同,因为整本书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好的,这里就有格雷森关于一个书商的精彩描述。如果你有鉴赏文学优秀成分的能力,在拥挤不堪的八百单词的满满一页中,你会很快发现一行优美的文字。下面就是一句很有意思的话。“‘整本书的重量,’他说,‘超过十磅。全书共有一千一百六十二页,如果把每页纸摊开,首尾相连,会长达半英里。”,如果读完这一页,你也可以读任何一页,你肯定不会清楚他何时会完成自己的叙述。他会向你讲述鹅卵石、送冰人或者书商,为你阐明在每日生活的表象下面跳动的生命的内在奥秘和美丽。如果你见到优美的诗篇就会多愁善感,那么,读本书你会时而心跳加速,时而全身冰凉、麻木,这时,你就会听见善良的老格雷森告诉你:“我们大多数人,大多数盎格鲁-撒克逊人,也许可以无所畏惧地捋老虎的胡须,可见到眼泪时却浑身颤抖。”

“看到平凡的事实在强烈的真实情感中闪光真是妙不可言。”

——戴维·格雷森

我无法一一引用他的原话:那简直太多了;但是他给人一种印象,就是,可以用每磅非常低的价格买到全部文学作品。迪克逊先生是一个催眠术士。他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我,他的语速很快,他对该话题的看法非常独到,使我听得如醉如痴。起初,我几乎被激怒:人是不喜欢被强行催眠的,但是渐渐地,那种情形开始使我感到快乐,尤其是在哈丽特进来之后。

“你见过比这更美丽的封面吗?”这位书商一边说着,一边赞赏地将他的书举得高高的,“这里是,”他指着带有装饰的封皮说,“诗歌女神的封面。她正在散花——就是诗,你知道。很妙的想法,是不是?简直太妙了。”

他快速地跳起来,将书放在我的桌子上,这让哈丽特明显感到苦恼。

“蓬荜生辉,是吧?”他叫喊道;他将他的头转向一侧,带着诚挚的赞赏神情观察着我的反应。

“多少钱?”我问,“只要封皮,不要内容。”

“不要内容?”

“是的,”我说,“没有内容,封皮一样可以使我的房子蓬荜生辉。”

我觉得,他多少有些怀疑地看着我,但是很明显,他对我赞同的表示感到满意,因为他马上回答:

“哦,但是你需要内容呀。那样才是书嘛。从来没有人单买封皮的。”

接着,他告诉我书的价格以及付款方式,他在极力使我觉得,似乎买下书来要比让他将书再次拿走更加合算。哈丽特站在门口,在他的后面皱眉,很明显是要引起我的注意。可是,我把脸转向了一侧,因而我无法看到她痛苦的示意;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年轻人迪克逊先生。这真像是在演一出戏。哈丽特在那里神情严肃地想,我正在受着欺骗;而书商在想,他正在欺骗我;而我在想,我在欺骗他们两个——而且,我们全都错了。这真是太像生活了,无论在哪里你都会遇到类似的情形。

最后,我拿起了他一直在鼓动我买的书,哈丽特故意地冲它咳嗽以吸引我的注意力。当我真的将手放在一本书上的时候,她清楚会发生什么样的危险。可我却装做孩子般的单纯。我随意地打开了书——仿佛,走在一条陌生的路上,我碰上了一位忠诚可靠、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在我面前的一页上,我读到了这样的文字:

世界真是太糟糕;迟早,

获得与付出,我们将我们的精力浪费掉:

我们看到,自然界中属于我们的东西很少;

我们已将可怜的恩赐,我们的心灵抛掉!

大海向月亮袒露胸怀;

狂风一直在咆哮,

而此时,风儿停歇,如沉睡的花朵;

它不会使我们感动,

因为这,因为一切,我们早已跑了调。

当我读这首诗的时候,一幅如画的图景映现在我的面前——地点,时间,以及我刚看到这些诗句时的感觉。谁敢说过去的东西没有生命!有时,一种气味就可以使血液在往日的情绪中流动,一行诗就是复活与生命。我暂时忘记了哈丽特和书商,忘记了我自己,甚至忘记了膝盖上的书——忘记了一切,脑海中唯有过去的那个时刻——我看到闪光的发热的屋顶,城市里8月夜晚的溽热、灰尘以及声浪,这一切无言的疲倦、寂寞,以及对绿色田野的渴望;接着,这些华兹华斯的伟大诗句,第一次涌现在我的眼前:

伟大的上帝!我宁愿是

陈旧教义培育的异教徒:

于是我,站在这可爱的草原上,

不再孤苦伶仃,在那里眺望;

看普罗透斯从海上升起;

听老特赖登吹响他的螺旋号角。

当我读完后,我发现我站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只胳膊高举着,眼睛里似乎有泪水的痕迹——就这样,我站在书商和哈丽特的面前。我看见哈丽特举起一只手,又无望地放了下来。她一定在想,我最终被俘虏了,我无可救药了。当我把目光转向书商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充满被无情征服的神情!”于是我坐下,对我刚才的表现没有显出一丝尴尬——我已经打定主意,要显得镇定自若。

“你喜欢它,对不对?”迪克逊先生奉承道。

“我不明白,”我诚恳地说,“你怎么可以承受得起用这么低的价格卖这些东西。”

“它们是便宜。”他遗憾地承认。我猜,他希望他本应该用半张摩洛哥皮革试试我的反应。

“它们是无价之宝,”我说,“绝对是无价之宝。如果你是世界上拥有那首诗的唯一的人,我想,为了它,我会立契转让我的农场来换取它。”

仿佛一切都已经搞定,迪克逊先生开始拿出他的黑色订货簿,很快地打开,准备交易。他抽出自来水笔,拧开笔帽,抬头期待地看着我。实际上,我的双脚似乎正在滑向某种无法抗拒的漩涡。他是多么了解实用心理学呀!我在内心抗争着,害怕陷进去: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是马上把书送来呢,”他说,“还是你能不能等到2月1号?”

在那个关键的时刻,一个念头浮现在脑海里,我将它当作清醒过来的最后希望赶紧抓住它。

“我不知道,”我说,好像没有听到他最后的问题,“你怎么敢带着这些宝物到处走动。你不害怕半道被拦住抢劫吗?哎,我已经看到了这样的机会,假如我知道你带着这些东西,这些治疗心病的良药,我想,我自己早就在路上截住你了!”

“嘿,你真是一个奇人。”迪克逊先生说。

“为什么你卖这些无价之宝?”我用犀利的目光看着他,问道。

“我为什么要卖它们?”他显得更加困惑了,“当然是为赚钱了;和你种庄稼一样的原因。”

“但这是财富,”我继续咄咄逼人地说道,“如果你拥有这些书,你就拥有了比金钱更加有价值的东西。”

迪克逊先生显得很有礼貌,他什么也没有说。像一个聪明的钓鱼者,既然第一次尝试中没有让我上钩,他诱引我主动咬钩。于是,我想起了罗普金的话:“高贵的事物只有在高贵的人那里才能成为财富。”这句话促使我对迪克逊先生说:

“这些东西并不是你的;它们是我的。你从来不曾拥有过它们;可是我会把它们卖给你。”

他诧异地看着我,然后向四周瞧了瞧——很明显是要找找是否有可以方便逃走的路。

“你够直率的,是吧?”他轻拍着他的额头,问道,“难道从来没有谁责备过你吗?”

“封皮是你的,”我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接着说,“里面的内容是我的,并且很久以前就是我的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提议单独买封皮的原因。”

我再一次打开那本书。我想我会理解书中已有的内容。我发现书里描述了许多美妙和伟大的事物。

“听我给你读读这首诗,”我对迪克逊先生说,“它已经属于我很久了。我不会把它卖给你。我会将它全部地送给你。最好的东西永远是被赠送的。”

拥有着模仿苏格兰口音的天赋,我读道:

11月的寒风袭来,发出飒飒的怒响;

短暂的冬日,行将消亡;

沾满污泥的动物躲避着犁铧;

黑色的队列向它们的安息之所爬行;

穿着亚麻衣服的佃农劳作归来,

今夜,本周的辛劳终于打烊,

收拾起他的铁锹、鹤嘴锄和他的长柄耘锄,

把次日的安逸和歇息渴望,

在沼泽上,疲惫的他将行程转向回家的方向。

就这样,我读完了《一个佃农的星期六夜晚》。我本人特别喜爱这首诗,经常朗读它,与其说是喜欢它亲切的寓意——尽管我也珍视这一点——不如说是为了它奇妙的乐感。

与这些相比,意大利式的兴奋已然平息;

发痒的耳朵听不到由衷狂喜的升起。

我想,我的声音里表露了我的情感。当我一次次抬头看时,我看到书商的面部表情起了变化,他面色低沉,他通常有力地绷紧的嘴唇,因为有了情感变得松弛了。诚然,这首诗以它优美的语言如此完美地表达了那些依靠土地生活的人们对家园纯朴的爱,他们宁静的快乐,以及他们的希望与痛苦。

在我读完之前——我停在了一个诗节的第一行:

于是,所有人都踏上了各自回家的路。

书商将头转向一侧,极力克制他的情绪。我们大多数人,大多数盎格鲁-撒克逊人,也许可以无所畏惧地捋老虎的胡须,可见到眼泪时却浑身颤抖。

我移过来,和书商挨得更近,将我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然后,我从他那本奇妙的书里找出描述其他事物的两三首诗读给他听。有时,我让他笑出声来;有时,我让他的泪水再次从眼里涌了出来。噢,一个纯朴的年轻人,一个外表急躁、内心温柔的人——和我们其他人一样。

好了,当我们开始不谈书,而是谈生活的时候,那可真是令人惊异,他变得是多么能言善辩又富有人情味。从一个陌生和令人生厌的人,他马上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像一个很亲近的邻居和朋友。我似乎感到有些奇怪——我一直都在思考——他是怎样在三言两语之间就向我们传达了他生活的基本情感音符。它不是小提琴的音调,泛音的美妙组合,而是长笛清脆单纯的声音。他讲了他的妻子、他的小女儿和他的家。在细节上最不协调的是,他告诉我们他是怎样在他的后院里种洋葱的,这以某种方式增加了他给予我们的想象中的家庭魅力。他房子的门牌号是多少,他拥有一台新的小型管风琴,他的宝贝女儿在第十七大街跑开,然后迷路了……这一切都是他情感的令人好奇的组织成分。

看到平凡的事实在强烈的真实情感中闪光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我们对披着斗篷的传奇经历了解得何其少也,而使这一经历充满惊喜的他一定是多么卑微啊!

确实是怀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激动心情,我聆听着他所补充的一个又一个生活细节——对他的土地的抵押,现在很快要被偿清了,他的兄弟是个管工,岳母不是负责喜剧刊物的。最后,他向我们出示了放在表壳里的他妻子和孩子的照片:一个胖胖的小孩,她的头靠在妈妈的肩上。

“先生,”他说,“也许你觉得,像我这样骑着马在国内跑来跑去,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很是有趣。其实不然。当我想起明妮和孩子的时候……”

他突然停下来,好像猛地想起说这些知心话很不好意思。

“那么,”他问,“那首诗在哪一页上?”

我告诉了他。

“一百四十六页,”他说,“我到家后,要读给明妮听。她喜欢诗以及所有诸如此类的东西。还有,那另外一首讲述男人在孤独时的感觉的诗在哪里?啊,那个伙计知道!”

我们实实在在度过了一段美妙时光,书商和我。当他最终起身要走的时候,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