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语堂文集:啼笑皆非
7238800000009

第9章 证今篇第五 (1)

——此篇专言印度问题原名“丘吉尔与伯理克理斯”反证

古今证明今日帝国与自由的冲突仍未解决且因此大战

宗旨中途改变暗伏第三次大战的杀机

读史固然要耗费金钱精力,修氏一部《希腊内战史》买来九角半,但不肯去精读这部书,也许结果现代世界的耗费损失还要大。因为今日帝国和自由冲突的问题还未解决,置之不理。因此我不能不谈起印度问题。

夫印度问题,不仅是印度的问题,乃人类自由的问题,所以已经演出一种矛盾的局面在这自由战争中,印度的自由战士因犯为自由而战的罪名而坐监牢。除了英人而外,对此都会发怔一下。

啊,自由二字,何等动人!撞起自由的钟!但是你要倾爱自由,须教自由之神先脱下印度女人的沙利服,而穿上欧洲的女装。有英国的自由神,使你想起英国的郊野茅屋,炊烟芳草,落日湖边,也有印度的自由神,骑着大象在万山深林中游行。人类的肉眼看不出真相,不知这位我们所爱的神女,也不裹大英国旗,也不穿印度袈裟,只围一条透明蝉翼羽纱,无形无色,只用慧心灵眼才看得见。

所以此刻现在,英人正在为自由而战。印度人也正在为自由而战,希望获得自由可以帮助英人在这场自由战争中去为自由而战。这样一篇糊涂帐,越弄越糊涂,假使在印度的英人也用过头脑的话,必然中风不语。可是这也毋须过虑。在印度不会去谈到“四种自由”,或是听人提起。提起有点难为情罢?先打胜仗,再用头脑!只有英人强健的头脑,才会超脱一切逆情悖理的难关。而据我看来,这难关不难度过。你只须听印度总督报告囚杀的成绩一副得意忘形的神色,就可断然无疑。“至1942年8月为止,杀死九百四十名,击伤一千六百三十名,逮捕六万另二百二十九名,判决有罪二万六千名,囚禁未付审一万八千名。”《新共和周刊》有一篇通讯说,“总督报告,正像芝加哥大屠场报告杀猪一样。”且须记住这每只猪都是一位自由战士,不怯淫威,鞭打缧绁都不怕,抑猪猡终究是猪猡耶?

近来我冤枉得了一个排英的罪名,至少有一些纽约妇女认为排英,因为我曾真心替印度自由呼吁。这呼吁印度自由与排英有什么关系,我始终看不出,而我的纽约女友也说不出来。我的态度很明显;我不是排英,我是排斥冥顽,不管哪一国,我国也在内。我不仅反对丘吉尔的守旧党的印度政策——我痛恶而深绝之。丘吉尔是英国人,我也知道,但于我,他的国籍与问题无关;不管这政策出于英法中日任何国之手,我都要痛恶而深绝之。我会明白分辨英国守旧党人与开明党人之不同,也会辨别丘吉尔与肯德堡大主教之不同。

美国报馆编辑,遇着两位英国人如丘首相与肯德堡大主教意见恰恰相反之时,认为应该双方加以赞同,将这大战宗旨做个人情,以免越礼。我决不肯把大战宗旨送我的至亲密友做人情,甚至或是送给上帝。要是某地的局部问题,我可退让。要是邻邦的内部政策,我也可退让。甚至问题是先运什么入中国——先运军火或是先运可口可乐给驻华的美国空军,我还可以退让。但是到人类自由关头,我决不肯让步,因为大义所在,不容荀且,而我深知我们今日在帝国与自由之间不得不择一而从,不容易敷衍过去。因为丘吉尔明目张胆护持帝国主义,我可以推知他小时希腊历史不曾用过功。这还小事,关系重大的是,因为一人垄断全战争及和平的宗旨政策,使这大战的性质,目标与宗旨中途改变,然而这大战的胜利却须赖中苏英美各国人的头颅共同换来。这关系綦重,就是英国的真友,也不当因送人情装哑巴,噤若寒蝉起来。

其实任何人都没有权利,把世界人类作战的宗旨做人情,送给他的至亲密友,或是上帝。历史上不论何时代,自由与反动的势力都在角斗,争占上风。各人应该运用他的聪明智力去分辨认识这两种势力,而站在自由与革命家一旁,毫无袒护的和反动的健将挑战。有些美国编辑想要讨好双方。但那位老将明站那边,视死如归,誓不肯经管清理大英帝国。诸位美国编辑,千万不可小觑这员老将。那老人家阅事不少,伎俩很高。凡是遇着口谈仁义头头是道的人,你要小心。当着这员老将声明他“要保守原有地盘”(“We mean to hold our own”),包括原属印度人无疑的国土,而且教中美俄人不妨替大英帝国作战,这时候我们是否应该口念“亚孟”?要是这回战争是英德两国的私斗,这话也没什么不该,谁打赢,谁保守他的地盘,那些属国只当他们的赌品。如果属国不高兴的话,那是另一件事,另开一回战,由属国与胜利国去解决。但这次大战又不是两国的私战,还牵连到多少旁人。英国首相声明他存意将大英辖境一直管治下去之时,中国人马上想到香港,印度人想到印度,荷兰人想到爪哇国,而美国人就想到自由之神。

1943年3月17日,丘首相在英下议院讨论大英帝国殖民地之将来,说道:“本政府深信无疑,大英殖民地之将来统治,须继续为大英国一己的责任。”这是清楚确定无疑昭告我们,丘吉尔立定主张,要保守印度、缅甸、马来半岛、星洲、香港、锡兰岛的版图。这样一来,也须让其他帝国各保存其殖民地,才算合理。由此观之,将来自成白种人在亚洲的帝国卷土重来的局面。所以个人认丘吉尔为将来和会上的梅特涅,不是错见。[按拿破仑其后,维也纳和平会议,由梅特涅亲王领导,恢复各国贵族皇室,协同摧残所有革命势力,而造成以后五十年间欧洲反动势力的大集合。]

假如我们以为丘吉尔忘记亚洲,便是错了;他永不忘亚洲——是殖民区。也许我们所要清理的不是大英帝国,而是世界人类半自由半奴隶的整个帝国主义制度。问题是,我们这战争是否为争些主义原则,使战争不再实现,求一比较公道和好的世界。但这些问题都不便讨论——不管大英帝国的清理或是荷兰帝国、法兰西帝国、日本帝国的清理。大家不要谈吧。先打胜仗,仗打完了,梅特涅亲王总在那边,大家才开始争吵攘夺。然后再过三四十年,大家再来干一下。

要寻究历史,不能钻在已经检查过的日报纸堆中,去追寻那些天天讨论的很热闹的小枝节。要寻究历史,应研究主持国政者的心理,去探讨本源。印度人说克利浦斯爵士赴印开始谈判之时,曾经答应他们组织“内阁”,而克爵士的随员一样热烈的否认他曾经应允给他们组阁的真权实柄[按此指美记者Ouis Fisner与某英人在纽约国民周刊之争辩]。在这种情形之下,旁人若以为由此能明真相,便是发痴。只有由另一方法下手,先研究主持该事之人(这现代伯理克理斯)的心理,才能明白克爵士赴印使命之真相。谁读完了以下丘吉尔于1930年、1931年所说对于印度基本态度的话,而尚不明白克爵士何以失败,便是低能儿。

要明白这印度问题的经过,须先明白我们的伯理克理斯[雅典王,说见上章]。1930年正月,丘吉尔说:“早晚你们必须打倒甘地和印度国民大会党以及他们所代表的主张。”——这些主张恰巧是《大西洋宪章》用来适用于印度的原则。在西门爵士使团在印度接洽谈判之时及其后,反对与印度开谈判,认为有伤帝国及其政府人物之尊严,喊得最响的人便是丘吉尔。1931年3月他说:“我们讨论这些问题,只抬高一些永远不能与我们同意的匹夫的声价,一方损失印度大英政府之尊严和权威。”1931年2月,他说:“把这[治印度的]责任移交极勉强极有限少数的印度政客党人,便是倒行逆施,便是一种无耻的行为,便是懦怯、弃职而逃、丧尽廉耻的行为。这便是使大不列颠含垢蒙羞,在世界历史上永远污及大英帝国代天宣德泽及万民的令名。”原文照录如下:

To transfer that responsibility to this highly artificial and restricted oligarchy of Indian politicians would be a retrograde act. It would be a shameful act. It would be an act of cowardice desertion and dishonor. It would bring upon Great Britain a moral shame which would challenge forever the reputation of the British Empire as a valiant and benignant force in the history of manki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