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语堂文集: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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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证今篇第五 (2)

这段妙文颇有大英帝国诗人吉卜宁腔调(Kiplingesque)。丘吉尔和吉卜宁同时在南非战争中充当记者。吉卜宁对于他邦“不识圣教的下级异族”(“the lesser breeds without the law”)的意见,丘氏也赞同。呜呼,使丘氏生于十六世纪尚不失为一位英雄好汉,使生于十七、十八世纪,也足以守先待后;十九世纪,他便是一位贤臣名相;于二十世纪,他只是唱吉卜宁调的违背时潮的史迹。他主张坚决,立志不移,言词伶俐,在那几句话中,不但可以解释克爵士赴印之失败,并可解释整个印度政策之现在与将来。古代希腊伯理克理斯王在国势正盛之时说话,也不会比他庄严,皮匠克利翁(Cleon)不会比他爱国。卖麻绳的优克雷底斯 (Eucrates)不会比他坚决,连卖油灯的海破婆鲁斯(Hyperbolus)也不会对雅典市民发出更悦耳媚众的腔调[按诸人皆伯理克理斯死后主持雅典政府的人物]。我书至此,不禁想起亚诸的诗句几行。[那首诗写英国南岸海边的海啸,名为Dover Beach。诗长短句,吊今追古,慨叹大道沦亡,斯文扫地,以现代英国与古代希腊相比。莎复克利(Sophocles)乃希腊诗人。]

莎复克利昔居伊海之滨兮,其为时已甚远,

曾闻长浪之呼啸兮,慨苦海之潮汐,

余居渺远之北海兮,亦闻音而有感。

大道若溟洋兮,曩泛滥于两极,

俨彩憧之舒卷兮,若云旗之夺目,

悲余生之不遇兮,闻长波之太息,

声宛宛以凄涕兮,浪奄奄而退汐,

奇晚风之悲鸣兮,渐汩没于尾闾。

嗟唯余与汝兮,瞻苍茫之暮色。

叹长夜之漫漫兮,心仓皇而失策,

若两军之丧明兮,羌浑沌而夜击。

所以我们不必去推敲印度问题之枝节。双方都有很充分的理由,把人类自由的中心问题撇开,可以辩得你惝恍迷离,莫知所适。一个人要做一件事,总会拿出理由来,一个大国定了一种政策,总会采取名正言顺的手段。有时你同人家争辩,就已承认对方的理由有争辩之价值。

假如此刻,有人对印度人说,美国种族宗教复杂,有天主教徒、耶稣教徒、犹太人,又有新政策主义者、反对新政策主义者,又有民主党、共和党、共产党、社会党、东北省人、东南省人、内革罗人,又有浸礼会、美以美会、安息日会、圣公会、摩门教(多妻教),而且犹太人、意大利人、希腊人、爱尔兰人在遮西城同住在一条街坊,而且美国有二百五十左右教门,印度人也只好摇头作罢,不再去理辩那错综迷离的纷局。但是在印度,印度人同回教徒也比邻而居,而且如美国的意大利人同爱尔兰人相安无事,也许更易相处。不但此也,对于一件事他们全国一致——就是要印度自由,除非是两件事——要印度自由和深恨英国。南斯拉夫国不是一样吗?也有天主教,犹太人,克罗忒族,色皮亚族,但是合之于我有利,我们就毫不迟疑把这些异族合并。老实说,假如印度没有回教,英人也须捏造个回教出来。宗教这东西是上帝恩赐大英帝国的宝物,大英帝国和一神论不能两立。多神论正有好处哩。

但印度问题枝节虽不谈,印度自由代表世界全人类自由的问题,我要谈,且非谈不可。因我不带独眼眼镜,又不和亚司斗夫人同意,所以我视印度的自由也正如视挪威、希腊、波兰的自由。不管我如何同情苏联而痛恶纳粹,德国或俄国要消灭希腊、波兰的自由,我都要同样反对。

这种态度有点难懂。有些美国人对于美国十三州脱离英国独立与印度脱离英国独立,作两种看法。配恩(Tom Paine)[美国独立战争中文字最动人的作者]的话便奉为民主要典,同样的话出于甘地、尼赫鲁口中,便是异端邪说。我不是美国人,不能这样分作两种看法。由我看来,华盛顿跟甘地、尼赫鲁一样的“排英”,一样的固执己见。可见得双眼眼镜委实不便。我也知道丘吉尔在纽约威名大振,甚洽民情,原可以圆滑些,附和群众,称颂在英国危倾时我所钦佩的英雄。但我偏要带双眼眼镜,或者只靠一双天然眼。

惭愧得很,我对印度人争取自由或法国人暗中组织争取自由,看不出什么分别,印度政府刊布白皮书,指明印度党人的言论引起地方骚扰及破坏产业。东印度两条铁路被炸坏了,这白皮书大书而特书。如果巴黎通利尔及巴黎通里昂两条铁路被破坏,美国报界不知将如何褒扬这些解放人类的自由战士!这是何等可歌可泣的一段佳话,证明精神不死,永不会为暴力淫威所制服。印度有两条铁路炸坏,我也引以为憾,因为这有妨碍共同作战的努力。但是你要教印度人如何是好呢?

自从英国未经印度人同意替印度对德宣战之中,中间经过两年半,印度党人力主镇静,而英国方面不肯稍让一步,改善局势。等到日本人打入缅甸,印度声嘶力竭的呼吁自由,才临时抱佛脚,派遣克爵士赴印。印度人要求实权防卫国境;英人却不肯交还实权。克爵士一行的实惠,只是由英人正式祝福“回回国”的主张(Pakistan)[此为第一次承认],留为将来印度分裂之祸机。爵士回国,印人要求重开谈判,都不见效。须知印度之争,却是在美国分输赢;英人在美国宣传胜利了,所以认为十分满意。印度党人及民众日益激昂,怀恨英人日深,而民气日趋消沉。然而英人仍是兀然不动。你要叫印度人如何是好呢?

到了重开谈判的希望失败了,甘地事前通知印度总督,说要开始和平不合作运动。英人不肯受人威胁。甘地要求见总督,而总督摆出抚台的威风不许他见。就此逮捕党人入狱,这逮捕后来依英人法庭判定,认为违法。这没有武装的“叛变”平服了。局面有“把握”了。美国报纸表示意见,说英人剿变之后,必继以抚绥,重开谈判。然而英人却“强硬”到底?

过了恰恰半载,甘地声明他要绝食,不是抗议他私人的冤屈,而是抗议他民族的冤屈。他明知是向顽石乞怜,但他只好如此,派他有罪也好,无罪也好,他总不改初衷。甘地固然顽强,总督也是刚决。甘地已经快要死了,而此后英印合作之梦将击个粉碎了。印度政府即刊布一部76页的白皮书,声称党人有引起暴动的言行。据说,印度政府的职责是维持治安,而党人正图扰动秩序。“横竖我们武力强迫所得的人力物力,比不用强调方法相同,况且局面已有把握,而且我们是为自由而战。”

所谓佛法业缘一说之是非,就是看你认为此事之余波就此结束,或是认为余波会荡漾下去,与其他潮流并合。

如果英国政府的动机,是要对一手无寸铁的属国树立威信,这目的确已达到。如果其意在收拾人心,作为后日英印合作的张本,那机会便永远错过了。武力征服叛变,无论有无武装的叛变,也可以说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但是英国武力制人,威信复立之后,还是不许党中与党外的领袖有机会聚头,商讨一个政治解决,虽然1942年10月间未入狱的领袖有这样明确的要求。这种冥顽不灵的政策便无可原谅。英人所说“印度人自己不肯团结”这句话我就不懂。各人分禁狱中,似不是交换意见的理想环境。就是印度和尚[Yogi有仙术]也做不来,而且甘地不是有仙术的印度和尚。“文思突破囹圄”还是文人一句说话,不适宜于拉查哥巴拉查利亚,或萨勃庐,或尼赫鲁[可以调解诸人]。

英国这种作风,由一种假定看来才可以明白,而这假定却是事实。这就是说同盟国武备充实之时,亚洲人什么观感好坏,都可不理。老实说,1942年整个作战策略,都是基于一种心理习惯,说印度人、中国人、俄国人反感如何,尽可置诸度外。为什么呢?因为英美将来有大量充实的空军。

这一场印度问题的经过,只是指明我们未曾认清帝国与自由冲突的问题,只是指明我们精神上还未觉悟,相信“局势有把握”时,猜疑畏忌痛恨仇恶都不足重轻。这所谓有把握的讲法,就是说暴动可用武装军队弹压,而正与希特勒想法相同。我们可以断定,战后的印度局势将更有“把握”,而印度不配独立的理由还要依然存在。东西政治哲学若有不同,便是关于武力淫威暂时成功后的久远用处。亚洲人乖巧一点,认为为图长久计,顾到民情要紧,众怒不可犯,武力不足恃,且要人心和平,然后天下可以太平。

今日这回大战所争只有一端——就是帝国与自由之冲突。有两位世界领袖站在对方的两极——一边是蒋介石,认为“但知爱国,犹未可也”,即须兼爱天下,[民国三十一年十月十七日《纽约论坛报》所登《中国战后的宗旨》一篇,引第一次大战时克维尔护士Edith Cavell语。]另一边是丘吉尔,认为但知爱国已足。凡深思的人都得在二者之中择一而从。现代欧洲强权政治的标准和亚洲传统伦理的标准正相背而驰。二千二百年前,孟子说得好:“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