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语堂文集: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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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述古篇第四 (2)

其战争之基本原因,乃在雅典帝国之日臻强盛,及其独霸伊坚海面[希腊东海]之贸易及政治的发展。在大平时代,雅典准许自由贸易,但是都要得他钦准;船只未得他的同意不得航行海面。雅典辩护这独霸海洋的政策,说是国家命脉所在;他的粮食要靠他国输入,所以非维护那输运的航线不可。这个国际贸易的航线由雅典保护,于伊坚海的共存共荣,也不无裨补,但是雅典势力日益高涨,希腊各属国日益富强,就对此种情形也日益不满。[Life of Greece 《希腊生活》第439页]

雅典对其他各国施行治外法权。凡雅典籍民与联邦籍民发生诉讼,须到雅典的法庭诉审,只有雅典的法制是文明法制,但是我们也不必幻想,以为那些陪审的雅典市民都是大公无私的开明学者,毫无国家观念,不会鄙夷异族,曲护同胞。

那时希腊天下以自由平等为原则建设联邦共治,本为长治久安唯一的希望,而这时联邦已变一出把戏。因为不管取什么方式,假什么名义,雅典非独霸全希腊不可。因要共同维护这世界,抵抗侵略的国家及国际的强盗,所以,雅典必须主管以联邦的名义征调海军。只有国际警卫队才能维护伊坚海的国际和平。这把戏愈弄愈不成话,后来雅典用武力强迫他国参加这国际联盟;谁不参加,就堕他的国都,来共同维护此刻所已明目张胆号称的“帝国”。杜兰蒂说:

据修氏所说,雅典城的民主领袖,虽在本国崇拜自由等于偶像,却已坦白承认那联邦已成武力霸治的帝国……崇拜自由与帝国霸道的本身矛盾,又配上希腊他国的倔强自好,遂使那黄金时代归于灭亡。[前书第440页]

修氏自己是雅典人,倒也公道地告诉我们,那回内战的真因是雅典的霸道,雅典所要强制决心实现的是雅典式的和平(Pax Athenica),他们主张自由贸易,因为所需粮食须由埃及及伊坚海北运来,并且恰合现代识得采用经济封锁手段。米加拉(Megara)城叛变,归附雅典的敌国哥林多(Corinth)。雅典王即令禁止米加拉的产品运入雅典辖境。米加拉与哥林多便向斯巴达求援。斯巴达出而调停,要求取消这经济封锁。雅典王答允,但要求斯巴达辖土须开放门户,准许国际贸易。斯巴达也答允,但交换条件是,雅典须承认希腊各城完全自主。伯理克理斯偏不肯经管清理大希腊帝国,而斯巴达就此宣战。修氏说:“我相信此战真实而未曾道破的原因,是雅典威力之高涨使南方诸国畏忌,迫得他们主战;但是当日公布的开战理由如下……”就是另一说法[Peloponnesian War卷一第二十三章]。

所以希腊之亡,亡于伯理克理斯的雅典之手。穷兵黜武贸易争利为战争之源,古今一样。雅典之骄横弄权,产生一种强权政治的因果圈套,正与现代相同——同盟离叛,合纵连横,汝诈我虞,朝秦暮楚,强则欺凌小国,弱则讨好邻邦,于是内战频仍,卒归覆灭。杜兰蒂断曰:

在他(伯理克理斯)治下,雅典文化已臻绝顶,只因这致强之术,一部靠强制盟邦的富力,一部靠惹人猜忌的暴力,所以黄金时代的基础不健全。到了后来,雅典人的政治手腕不足以应付和平策略,亡无日矣。[前引书第442页]

我们当不至于头脑简单,以为帝国主义的民主国家的问题,到现代世界才发生。雅典对于强权政治的原则及武力至上主义,都已熟稔。他们知道帝国的尊严,专靠强硬手段对待属国。像印度总督,他们用强硬手段对付恢复自由之国,这强硬政策叫他于米罗斯(Melos)岛叛变之后,屠杀一切壮丁,并将妇孺入籍,役为奴隶,虽然他们自己爱好“自由”与“德谟克拉西”。迈提罗斯(Mytilene)岛叛变,就斩叛变领袖一千名的首级。盖帝国主义的逻辑不得不出此。所以[雅典议员]克利翁对雅典国会说:“你们须明白,你们的帝国是凭恃武力威镇属国的专制制度。那些属国百姓常在阴谋叛变;你怎样克己待他们,也不肯输诚悦服。只有武力到哪里,他们便顺从到哪里。他们何尝爱你们?故惟有出诸威镇一法而已也。”[修氏前引书卷二第三十七章]

雅典人最长议论,他们也会排斥“道义”,发挥强权政治,辩护“从权”政策[“expediency”罗斯福辩护北非政策语]。在那雅典人与米罗斯人著名的辩论一段中,雅典人说:

你我大家应说老实话,不要高谈阔论。因为你我都明白,世间上所谓公道,只有双方力量抗衡时,才会攀上那一套。强者能取什么,就要什么,弱者被迫到哪里,就得让到哪里。……谁有本事,就做主子。这是天经地义,人类确实如此,神仙也许如此。这弱肉强食的天经地义,并非我们所发明,也非由我们创始;我们只是受之先代,而传之后世罢了。我们确知你们及全人类,如有我们今日的权力,也必如此作法。[前引书卷五第八十九,一〇五章]

这些话之透辟详尽,就使德国外交部长利彭窦洛浦(Ribbentrop)或是前任印度总督林离高(Linlithgow)也无以过之。

雅典人深信强权武力牢不可破,以致他们的和平策略失败。希腊却也相信一种因缘道理,叫做nemesis[冤冤相报];骄横(hybris)必取覆灭。希腊的悲剧中常反复表彰此义,但在国际政治上都茫然无睹,虽然我们也不比他们高明。

在雅典人和米罗斯人对辩一段中,有一种滑稽意味,很像伊索寓言。雅典人很像猫哭老鼠威吓利诱,要迫他们加入他们的“世界大联盟”,而米罗斯人像老鼠见猫,求他们大发慈悲,准免享受归入雅典老母猫肚里的殊恩。你把今日印度代替米罗斯人读去,便得了一副修昔的底斯式的现代政治画图:

米罗斯人:你们做我们的主子,固然有好处,但是我们做你们的奴才,怎会于我们有利?

雅典人:你们的好处,就是屈服可免吃面前亏;而我们的好处,也因保存你们而得便宜。

米罗斯人:但是我们一定要互相仇视吗?假使我们保守中立,与你们亲睦,大家不能好好做朋友吗?

雅典人:不。还是你们的仇意比你们的亲善来得干脆。因为仇视态度,在我们的属国看来,表示我们的威风,而你们的亲善,反见得我们示弱。

丘吉尔于1943年3月17日在英国议院演讲,拥护殖民地部长司丹雷(Stanley)的强硬政策。说完时,工党议员德戴尔(John Dugdale)质问,丘首相知道司丹雷那篇“稍微骄慢的话会在美国及大英联邦引起反感?”丘首相答道:“我们固然不必骄慢,但也不可示弱。”

修氏能于两千年前将现代政治家的心理动机这样剖析入微,足见古今人情本来一样。就是苏格拉底限定三十天赴死正法的时候,那些人还认为妥洽让步,就是“示弱”。那位七十老翁碰巧相信Satyagraha[印度语]节烈不屈的气义。告他的人安尼土司(Anytus)是代表法律治安,并且代表仁义道德,还按节上庙焚香祷告。安尼土司是个好人,是个规矩信教徒,场面很好看。还有一个好人,名叫彼列多(Pontius Pilate),对于一重公案[耶稣被告案]洗手脱个一干二净。谁说彼列多不是好人?他不过遵循外交规矩,不愿意干涉他国内政而已,虽然这是冤杀无辜的一桩案子。老实说罢,古今同类的事,多得想起来就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