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语堂文集: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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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述古篇第四 (1)

——此篇引证古代雅典不能解决帝国主义与自由之冲突

以致希腊文明自杀为下章张本

上文所指出因亚洲勃兴而发生国际新局面的解决方法,在于我认为不满意,不令人起兴,世界的自杀总不会令人起兴。

斯必克门教授愿意看见美国勇往前进,继续奋斗,只须再打几次仗,消灭一两万万俄人和四五万万华人;直到他可以称雄独霸全世界——他情愿如此而不愿看见“有许多国家的世界”。我倒愿取第二条路,斯必克门教授那种先知先觉大学教授的腔调,令人想起斯彭格勒的悲观[Oswald Spengler,《西方文明覆灭》名著作者]胸中不快;我们非学者的平民总应乐观些。斯必克门的真意是叫西方文明简直自杀,学伯理克理斯《希腊黄金时代》的雅典的榜样。好,大家也来搬书籍,做学究,看看修昔的底斯怎样记述。[Thucydides,希腊的司马迁,所记当代希腊五十年间内战Peloponnesian War一书,称为希腊最客观公允的史书,为现代史家所极称赏。]

希腊覆灭,因为他未能解决帝国与自由冲突的问题。欧洲文明也须一样覆灭,如果他不能解决帝国与自由冲突的问题。怎样覆灭法子,我们不能效诺士忒拉戴马,预言其详[Nostradamus,欧洲的刘伯温,生于十六世纪]。但是杀机之隐伏,阶段的进展——这历史阶段以肉眼看来要经过几世,而在神仙及历史看来却只有一刹那——这阶段的进展步骤,却要与希腊自取灭亡的过程根本相同。以古证今,比类正正相合。读修氏古史的便宜,是在那故事中,版图较狭,而那古代五十年间的互相残杀倾陷,今日看来容易一目了然,便于研究。概括言之,那是从雅典海军势力与斯巴达陆军势力的角逐,及缺乏道德领袖才干的悲史。全希腊联邦的梦化成泡影,原因在于雅典不肯或是不能解决帝国和自由之矛盾。后人读史,容易指摘雅典人之倨傲不逊为那失败之心理上的原因。我们只愿今日世界联邦合作的梦,不太含北希腊联邦(Delian Confederacy)的意味,而没有亚力山大攀山越岭而来,征服希腊平原,将那文化炳耀一时的希腊世界一手荡灭。那幕悲剧的孽障在于那位青衣雅典,也有民主精神,也通脱自喜,也懂得爱好他自身的自由,却永远不懂希腊他国也一样爱好他们的自由。

读史有时就教人心慌。因古今雷同之处委实可怕。固然,雅典是民主国,这无问题,不幸的是民主国家也会自杀。人类的美术再没比雅典超逸;雅典人的慧心明理通达,格物致知,他们的美术崇尚朴实,归于中和。雅典的自负,良有以也。现代民国的总统要表彰他们国家的建树,或颂扬现代的文明,再也不能超过伯理克理斯《雅典王》在那开战第一年末阵亡将士追悼会上所盛称雅典人的文化生活。其口语很像美国总统在国会的演说词:

在未追悼阵亡将士之先,我要指出我们强盛的基础,由何样的文物制度及人生楷则,造成帝国的伟大。……我们的政体,不与他人竞争;他人仿效我们,并非我效他人。我们真是民主国,因为政权操在大众,不在少数人之手。但大家虽受法律平等保护,我们也尚贤才,国民的升擢,不是凭靠势力,是因才选用。穷士也不偏废;只要有益于国利民生,都可效忠国家。……在燕居时,大家可以随便,而在公事上,都能诚敬无亏;我们大家所以不犯上作乱,都因有敬上守法之心,尤尊重规矩礼仪,使干礼犯法的人,为公论所不容。此外,我们对于业余的休息消遣,也不曾忽略;我们一年中有按期的运动及礼节,在家有文雅安乐的生活,使我们解闷消愁,优游度日。因为我国的强盛,天下的货物都麇集而至,叫我们安然享受。……在教育上他们[那些纳粹的斯巴达人]从小就要受艰苦的训练,使他们英勇善战,我们却安闲度日,但是一旦临难,也不畏却!……

假使伯理克理斯是在爪岛阵亡将士的追悼会演说,说辞也不过如此。要是他要宣布1943年的感谢节[每年由美国总统宣布节日],可以一字不改。因为他谈到德谟克拉西的要素,依那位史家凭记忆并想象出来所记载的词句,正像《纽约时报》一篇社论:

我们尚美而能反朴,崇文而不懦弱。……雅典的市民并不因私而废公,就是商人也有相当的政治认识。惟有我们才把一位不管国事的人不认为守己安分,而认为庸碌无用;虽然不是人人能建议方策,大家都能评断政策的是非。依我们的看法,商量讨论不是妨碍进行,事端之妨碍乃在未经妥筹熟虑详慎讨论去贸然进行。因为我们特有先思而后行的能力,而他国只是蛮干。……总括起来,我敢说雅典是希腊的导师,而雅典人个人都有临机应变处危不乱的才能……我这样表扬雅典的伟大,因为我要昭告全国我们所争战维护的,是比没有我们所享受的幸福的他等国家更伟大庄严的宗旨。……

雅典民主之建全及其人生哲学,没有比上文说得更剀切精透。不幸的是,雅典是帝国主义的民主国,而希腊各国还是半享自由,半为奴隶。雅典已经过他的“第一次大战”——希腊与波斯大战及莎兰米海战大败——犹不致亡国;所以引起希腊内乱频仍而至亡国者,是因为没有王道的领袖才干,及雅典之倨傲骄横,不肯承认全希腊各城的自由平等原则。哥都罗芬教授说:

波斯战争以后,雅典统治北希腊联邦,遂有第五世纪的大问题排在目前,这就是靠海军力量的帝国主义民主国[雅典]与靠陆军力量的守旧贵族政体国[斯巴达]发生冲突。因这南北战祸绵延,希腊各国又没有一个能做贤达的盟主,同时,全希腊主义失败,又加上希腊各国永不能真诚合作,以致发生第四世纪的政治解决[Francis R.B.Godolphin,The Greek Historians序文第29页,30页]——就是自杀。

如果古今类似之点,不这样吻合,倒也罢了。然人情狡黠,妒忌猜疑,强权倾轧,舞弄是非,古今无别,正如修氏所假定。所以他预言:“后有读者读吾书,对于往史及因人情之常而复见于将来之故事,欲明个中真相,而认为此作不无少补,作者可以无憾矣。”

述古证今,同类之事多得可以使你踧踖不安。雅典是个民主国,是个海军强国,和陆军强国斯巴达作战。杜兰蒂[Will Durant,美国著名作者]说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