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语堂文集: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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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时变篇第三

——此篇言亚洲之勃兴

但是业轮常转不停,这就是言历史潜势力正在破裂国际机构的说法。政治上我们却置之不理,倒行逆施,仿佛没有这种潜势力存在。但是因缘果报的公例非人力所能取消。不过我们收豆不肯种豆,收麦不肯种麦罢了。

这次战争最重要的事实便是苏俄与亚洲之勃兴,但是我们依然不顾。上文偶然对安琪儿爵士牵涉一句不客气的批评。当一位欧洲的开通学者而论,他大概不亚于他人。但是在欧洲开通学者的立场,他的所谓世界民族须要合作同舟共济是纯粹“白种性”的,而以苏彝士运河为限;特别是限于一种改头换面的“英美联盟”主义。[Union-Now运动,数年来Clarence Streit所提倡;安琪儿是英人,新著名为Let the People Know,专向美人说话,劝他们战后与英国携手。]他对苏联对亚洲的意识,还与英国守旧党亚司斗夫人见识不相上下。亚司斗夫人说:“我愿意俄国及中国加入英美所建造的新社会,但是他们的思想念头必先学英人。”你想这种宝贝,除了伦敦以外谁会镶嵌出来?我好久没法解以下的算学哑谜:假使一人的脑袋直径是五吋半,但是脑袋骨之厚也是五吋半,里头空间地位有多少?

十九世纪世界的政治构造,已在崩溃,帝国已在瓦解——虽是不愿意。如果我们看得见在亚洲澎湃而来的潮流,就得把这世界战争看做世界政治构造的革命。这场革命,是亚洲发动到欧洲,不是欧洲发动到亚洲的。事实上,我们正在看见地球重生临盆的苦痛,却看不见“新自由之诞生”[林肯语]。

亚洲勃兴的势力已在步步前进。日本正在恃武力来修订世界的地图,中国正在恃坚强的自信力及直上青云的志向,来改造亚洲民族在世界舞台的位置。印度正在徒然向侦巡机队武装巡警及皮鞭祷告来改良他的苦境。但是同盟国犹懵然未觉,倒行逆施,直向业轮的缘法扑来。然而不仅在亚洲,在全世界有潜兴的势力起来,要求林肯所预言的“新自由之诞生”,使世界不致“一半自由,一半奴隶。”这些势力,使我们的平常观念传统脱了衔接,只因新形势来的兀突,我们当机仓皇失措,束手无策,不能毅然去对付新局面。治本之条理既未立,我们只在治标上面剜肉医疮,应付不暇。

我不常引耶稣的话,这次非引他不可:

你们看西方云起,便说雨快到了,而果然雨到。你们看见南风吹来,便说天气要转热,而果然如此。你们这些假君子,你们见到风雨先兆,怎么这回倒见不到征兆呢?

亚洲的勃兴——我把苏联当做一半属于亚洲看法——是这次战争最重要的一桩事实。这事实已把我们作战的秩序单推翻,也要把和平的秩序单推翻。他要把一切都推翻,只有亚司斗夫人的“英人思想念头”推翻不了。仔细想亚司斗夫人“思想念头”的催眠魔力,一瞪眼会叫这世界革命停住。但是我确信,就使我们要想把十九世纪的国际构造改弦更张,保留相当白种统霸全球的局面,此刻已嫌稍微太迟。今日的亚洲已经振袖而作,不肯屈居人下,也已长得太大,不便打屁股。西方只好准备与亚洲合作,不然只好准备下次更伟烈的战争。

海明威由中国回来,叙述某位中国军官的话:“你想英人为什么带独眼眼镜呢?因为他留一只眼要看见他所愿意看见的事实,还另一只眼避着不看他所不愿意看见的事实。”德国军官也是好带独眼眼镜的。但是这就是中国人同美国人所以不好独眼眼镜的理由。亚司斗夫人的真意,是说俄人华人都应带上独眼眼镜,可是不幸我们并不稀奇这种东西,俄人也不稀奇这种东西。由此观之,似乎很少有看见“苏俄与中国加入英美所建造的新社会”的机会。我个人在华人立场,宁可叫新社会滚蛋,维持我们双眼正视的光明。

亚洲之勃兴就只有一种意义:帝国主义时代之收场。谁也不能制止这个趋向。如要保持十九世纪的制度,白种人只有勒住中国与苏俄的喉咙之一法。可是此刻稍微嫌迟了。西方还可以试试做看,如斯必克门教授[耶鲁大学国际政治教授,去年新著《美国策略和世界政治》,详见血地第十七]大胆教我们的方法:“且须记住,无论将来联治调整取何方式,局势却正与开始大战以前一样。除非美国继续奋斗,直到他不但打倒他现在的敌国[德与日],并且打倒他以前的同盟[华与俄],战后时期就有许多独立的国家的一种世界出现。”这种有许多独立国家的世界,是斯必克门教授所不敢想象的。我们美国大学课堂上所教的当真就是这种政治学说吗?我还记得第一次大战期间,“强权政治”这名词还得用德文写作“Machtpoliti”,而且含有德国味道;到了此刻,已经无须了,英文power politics这两字已经通行易晓,而德国思想已从中征服我们了。

事实上,凡一民族,只要有中等的聪明,经过相当时期没有不崛起的。试问十九世纪的帝国主义怎样起来,白种人怎样征服全球,怎样会自信是优胜的民族呢?因为白种人有来福枪大炮,而亚洲人没有。简简单单如此而已。你研究庚子之乱及百年前中法之战就明白。那时中国兵士带洋伞持刀枪,有些还带弓箭。到了光绪年间才听见有袁世凯练“新军”。所谓新军,就是说只有该军有来福枪。这么一指出,未免令人扫兴。但是退一步说,可以假定两军角斗雌雄,一边只有鸟枪,一边有克鲁伯枪的情形,也就明了。

读者至此,必能明白,如要永久把亚洲压在下头,唯一合理的方法,只有教亚洲民族不会用来福枪大炮,好像此刻保守美国轰炸瞄准机的秘密,不令敌人知道一样。但你明白,经过长期几十年,这是办不到的事。有一百年间白种的帝国就是靠武器的差别来维持。这第二次大战忽然揭露的,就是此刻日本、中国、俄国都有枪炮。这一件事实,将改变全世界的历史;那机器的差别消失了。不但此也,日本人的英勇作战并不亚于白种人;俄国人也如此;中国人也如此。而且大家都在作战。现在怎么办呢?缴除他们的武装?用世界保安队去防范制裁他们?用克尔伯森说[见簿书条十六]的“限额方法”如华府会议对付日本订出5︰5︰3海军比例的方法,去压得使他们不得抬头?

所谓白种人的文化使命已成个闷哑谜,而似弯弓回击射士。白种人传授《圣经》与黄种人。他本应把他自己所绝不用的《圣经》传授他人,而他自己所最善用的枪炮秘而不宣。他本想如在用大炮击死几个黄种人之先,已用《圣经》把他们的魂灵救上天堂,也就于心可以无愧。可是他算错了。现在黄种人学他们的乖,对于《圣经》也藐然视之,而从此魔鬼的孽种,白种和黄种在内,拿起汤密枪,就可把这世界化成血染的疆场。这是说,假如我们思想还是那么幼稚,只管将欧洲的道义标准移到亚洲,而将白种人的强权政治放大范围施于全球世界,那末这全球世界就变成一个几十年一次屠戮的大战场,正如欧洲自身一样。

我们知道凡是“思想前进”的人,包括几位大学教授在内,正在朝这方向想去。欧洲那种混乱崩溃的前因后果,他的道德伦理标准,将成未来世界的模范;霍屯督生者人人每天都要有四杯牛奶喝;印度人都要穿起白领挂起领带;马达卡斯卡岛人也都上礼拜堂做礼拜;而全世界的人都要叩谢白种文明。这便是白种人的文化使命,是欧洲文化赠与世界的恩赐,不过——这也得承认——几十年一次火山须得爆发,而那喷出来热烘烘的矿渣须得波及爪岛或缅甸那里某乡村。但反过来说,乡下人可以天天喝四杯牛奶,那不很合算吗?

其实我们对于这时变的解决很为简单。白种人正在对世界各其他民族说:“我们要求纯全,学我们在天之父的纯全,但是汝辈只消学我的纯全,学我的思想念头,天父对汝辈很满意。就是汝辈皮肤稍黑,上帝总会饶恕你们。赶快到外边去玩。”这便是斯忒赖忒(Clarence Streit),安琪儿亚司斗夫人的新耶路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