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语堂文集: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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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治道——当代篇第十九 (2)

一个学童对学习史地的兴趣或天才的发展,有科学方法可以得知,只要看“an extension of the Kelley-Wood and the Kondo-Elderton Tables of Abscissae of the Unit Normal Curve,for Areas(1/2 a)between .4500 and .49999 99999”便一切明白了。遇见这种教书先生,我焉得不学耶稣说:“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机器已替代了人;只须看这些机械式的名词,我们便可知道,人类的头脑已经改变;我们的血管内,已有人造血替代鲜血。我们必须先进科学的殡仪馆,把人血取出,用人造血打进血管去,才可以做这时代的大学教授及教师。人的头脑是一条“轨道”,或“单轨”,或“双轨”(single-track mind,double-track mind)。上帝是一个“重心”。只有一块钱仍是一块钱,除非它是五毛九分钱。

所以,在未了解我们自己和这个时代之前,必须先了解我们思想的根蒂,并研究我们如何养成了这二十世纪的思想方式。往昔的标准,为什么变了?我们对人的观念,为什么变了?生命为什么失去了意义?为什么即使在卫护民主政治的战争中,我们仍变成犬儒、悲观者和硬到底的“现实家”?物质主义的信徒,必作战到天地末日。物质主义的信徒,既不能结束战争,也不能建立和平。他们的头脑不行。所以要问,我们为什么变成物质主义者呢?

让我们先看自由的基础如何动摇。我们将看到自由性质的改变,因为人的“权利”的观念已改变,而自由的基础即是人权。

但是我得先解释清楚,四大自由中的两大自由,并不是自由。其中一项,在我看来根本竟无意义。仔细研究一下,你便可知道,四大自由中有两项是混在队里为伪装自由,出自经济的鬼戏。“Freedom from fear”不是自由,而是政治安全。“Freedom from want”不是自由,而是经济安全。要实现这两种安全,或许要牺牲人类的自由;而我们如果太重视躯体的安全,牺牲人类的自由[人权],是必然的事了。最能给狗以“Freedom from fear”及“Freedom from want”之感者,乃是一条颈套。它的第二顿饭,是必有着落的了。笼中鸟牺牲了翱翔天空的自由,而避免了遇见老鹰以及雪中挨饿的危险(用英文说是Freedom from preying hawk and freedom from starvation in the show)。

但是一头故意飞入笼中的鸟,[以求安全保障]除非你施出诡辩绝技,不能说它是为自由奋斗。这都是英国文字的玩意儿[freedom from即指“避免”,或指“消除”,与“自由”原义无关],“freedom from want”、“freedom from fear”都不能译成法文或中文。用法文说,“liberte de misere”或“liberte de peur”成什么话?在英语同样的名词,还可以多加几个。健康可以称为“freedom from disease”清洁可以称为“freedom from dirt”,和平与平安可以称为“freedom from telephone”……印度人或许会加上一个Freedom from England”——这才是真正合乎人道的政治自由。所以谈起自由的时候,我们必须拘守这两字的原义,不加什么“of”,也不加“from”——就是简单单货真价实的自由——人类的自由。人类可能拥有四大自由的全部——自由言语思想,安全吃饭睡觉——而仍做一个奴隶。

信仰自由对美国人有十七世纪性质的特别意义,同为十三州的人民,都是宗教难民,他们到美国去原是要争得自由敬拜其所信的上帝。但是宗教的自由,在中国并无这种弦外之音;由中国人看来,宗教自由根本没有意义,并不是中国作战的目标。因为中国自古并无宗教战争或宗教压迫等事[即偶有之,亦不及西洋之宗教压迫],所以宗教的自由,在中国社会生活中,向来认为是当然的事;为宗教自由作战,不啻宣誓为青天白云作战,要捍卫天之青、云之白。言论的自由,曾数度被禁,中外一律,所以还有些意义。但是言论的自由,范围不够广大,不及人类的自由远甚。我不愿因为卫护言论自由而同任何人作战;我可以沉默,或用迂回的方法说出心中的话,而可不至于落狱。我认为此次作战唯一的目标,乃是维护大好的老自由,世上各民族的自由。这一点不容含糊。至于维护个人的自由,也不容含糊。

虽然如此,“自由”这两个字在美国和世上魅力尚存。这就是说人民还信仰这东西——简单的老大自由,它是一枚用得略嫌过旧的铜元,但是还不失为一枚好铜元。你不但能使美国人,并且也能使印度人、中国人、希腊人、黑人、芬兰人鼓着热情冲锋陷阵,为它作战。今日世界上大多数人就是为了这自由作战。在我看来,下面这句话有些侮辱我们的战士,并有些滑稽,幽默的美国兵一定也有同感。“杀日本鬼!杀德国鬼!早些回来一星期工作四十小时,赚七十五元钱,还有医药保险,加工工作,可给多一倍半工钱!”我的血温并不因此增加。可见人类的经济观念一定有毛病。

但是“自由”的观念是如何产生的?人类的权利是如何产生的?“自由”这两个字从哪里取得这等动人的革命力量?须知这两个字乃是由压迫而起反抗的呼声。政治压迫过重,“自由”两字便添上激人的革命力量。巴得利亨利(Patrick Henry)大吁“不自由毋宁死”,呼声直入美国人民的心坎,因为美国人民当时受到压迫。尼赫鲁大叫:“不自由,毋宁死。”罗素和安琪儿一班人漠不关心,因为他们自己并没有受到压迫。即使在美国人看来这件事也无燃眉之急,倒不如外交礼节重要;宁可缄口不言,不可妨害两国的邦交。为印度自由出而说话,犯了外交礼节,野蛮程度,不啻在华盛顿外交宴会上,请英国大使夫人坐于巴西公使夫人之下。……二十世纪人类思想中“自由”的观念,已堕落到什么田地,于此可见一斑。

十八世纪自由的观念同时问世。论理讲,“人权”和“经济权”在哲学立场看来都是神话。这些本来都只是往昔与今日人类深信的东西。像上帝和灵魂一样,这些“权利”是不能证明的。我们要到迫切时,便创设名词,托之上帝,说是受之于天。这人权与“国王的神权”一样,只是直截了当不待证明的一句话而已。海涅称国王的神权为“削发庸僧的胡言”。所以人权也有个宗教根基,杰弗逊(Thomas Jefferson)认为人权是“不言自明”的东西,而且我们是“天生平等”、“出世自由”的,这些权利“不可剥夺的”,所以在玄学上说来,国王上帝都不能剥夺我们的这些权利。

可是我们怎样知道我们是“天生平等”、“出世自由”的呢?我们不过是相信如此罢了。可是卢梭的野人和自然人之幼稚说法,早已为科学所驳倒[卢梭言自然人本极自由,今日社会学否认之]。所谓人类“出世自由”,不过是出于热情的信仰的一种说法,像“国王的神权”一样,并无科学或逻辑的根据;人们如果预备弃掉它,只消去其神道学的根据。翻阅历史,便可知若干国家曾说起它们在别国的“经商权”、“贸易权”,同时主张别国在自己国内并无贸易或工作之权。征服国说起“扩张权”或“取得生存空间之权”;有人更进一步,发现自己有统治某地之“天命”。渔业国家则谈起“捕捉沙门鱼之权”。

同样的,到了需要职业实在急迫的时候,我们将提倡“取得工作的神权”,或取得薪水或养老金之权,甚或主张人类“出世便该有职业”,而有时候“出世便该有职业”较“天生平等”、“出世自由”还要重要。如果不留神,有一天我们将发明“出世便有一张购物券之权利”、“天赋有取得购物券不可剥夺之权”,并谓在玄学上,无人能夺我此权。根本上,这是我们放弃人权而觅取经济权的原因。

于是精神的“价值”都销声匿迹,剩下了一个真空。自由、平等、博爱,已失去了它们的救世意义。平等的原则已为人怀疑。民主价值、经济价值,都搅作一团落在女巫的大锅中,蒸出来一股带着浓厚的独裁味儿的臭蒸气。钻入这真空的,便是各色各门的政治观念,而共产主义者、社会主义者、民主主义者,都在黑暗中挥拳交锋,打作一团,到底也不知道谁在打谁。斯大林称苏维埃联邦政府为“民主国”,同时纽约“美国人”日报(N. Y. Journal-American)可能称大英康得伯雷的大主教为“赤化”党徒。至于贝当,他的政府无需政治观念,既非法西斯主义,又非社会主义,更非共和;他不是元首,也不是首相,也不是独裁者,更不是总统。他就喘着气说:“工作,家,国!”不,欧洲看情形不像有和平的可能。大好的旧道德、旧观念,已经消失了。

正在讨论自由之性质以及观察人类自由的观念已否改变的时候,我们惊觉一个更严重更基本的局势,这局势来得神不知鬼不觉。这就是,原来意志的自由已失踪了。除非我们能恢复意志的自由,就没有力量恢复人类的自由。除非我们能恢复人类的自由,即使取得四大自由,也是徒然。然而意志的自由为什么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