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语堂文集: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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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治道——当代篇第十九 (1)

——此篇原名“当代之品质”言世事之变起于人性观念之变

并陈叙自由人权观念之退步及经济安全观念之崛起

为什么这样沮丧?很明显的,人类的思想已经变了。生活的意义和价值已经变了。人对自己的看法已经变了。我们对人类本性的看法,也变了。这一变,整个世界便陷于紊乱之中。让我们用历史来证明。

世界惨剧演在我们眼前,这时候我们似乎应该衡量时代的特征,估计我们精神货物价格的贬涨。我们已经觉得不敢再为欧洲文明自鸣得意了。每次想到欧洲,我总想到德人吊死三个波兰人的相片——一座吊架上,挂了三根绳子,绳子一端缚住了波兰人的颈上,身体悬空,较平时为细长。我不管是德国人在吊波兰人,或是波兰人在吊德国人,我只知道欧洲人在吊欧洲人。那张相片乃是欧洲文明的批评,一个很深刻的批评。

你如果细察今古史开始以来四百多年的经验,若干名称为“意念”(即思想上流通之货币),价格或涨或贬,一定会使你惊异。不要忘记这次战争以前社会经济的不安——民主观念之崩溃破产,大家只讨个安全,寻觅生计之保障,而促成法西斯主义、纳粹主义,以及其他集团主义的兴起。我们可立表解释这历史的背景。

大致说来,上帝和自由的运气最坏,教育和工业的运气最好。此处值得注意,灵魂观念在德国,一点没有贬价,反之,还是德国战争机构内的一支原动力[即德国浪漫主义及玄秘主义之影响]。“自由”与强迫相对,代表人权,所以与“人权”相同,此处再为人权划立一行,不过是便于同“经济权”衬托罢了。我们日甚一日地喜谈职业的权利、收入的权利、保障老年失业安全的权利、皮弗利基计划书内所述的权利、军士回来工作的权利……而忘记自由之权、国家自主之权、个人之权。“工业财富”代表国家的生产力,而非指财富的分配。有财富而没有分配的方法,对社会个人并无意义,不能算是进步,只能当做一国的作战力。老实说,生产力过大,往往引起市场的竞争,结果必因市场纠纷而作战;所以大生产力对于和平有贡献,抑或有损害,还是一个大问题。兴战的人,总是工业国家,而非农业国家——日本和中国便是一例。生产力之大小与社会的安全或不安全,不生关系,但是如果生产品分配不均,那便能促成社会的不安。孔子说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这老人家,连经济学的原理都说得中肯。

上面这张表,并不能代表整个欧洲的进步,因为大多数前进的国家,如,丹麦、荷兰,都没有计算在内。在天主教国内,上帝总还有能保持地位的倾向;我不是一个天主教徒,但是也得承认此点。可是大致说来,这是一篇生意不稳固的结帐单,情形不可乐观。上帝和自由已渐渐失去地位。因为如此,所以德、意的人民都听任法西斯蒂消灭自由,而连今日美国的通达之士,鼓吹经济安全主义,远较鼓吹十八世纪的自由观念为热心。

这有什么意义?人的头脑自然集中在这时代较急迫的问题上。一个人生了胃溃疡,脑中只有想到胃;我就从来不想到我自己的胃。十九世纪的问题是经济的问题,所以十九世纪的人都谈经济,正像十八世纪的人都谈理智,十七世纪的人都谈神意一般。二十世纪的人只谈安全,这岂不是一个恶兆?

我想,作战,就是要保护资本社会。此次战斗的开端,实在是欧洲社会和经济的不安,以及民主政治的崩溃;所以战争完毕后,我们当然要从那崩溃动荡不安一阶段,重复收拾起来,并且现在就得替它计划——这就是所谓“战后计划”,要点是保障职业、社会保险等。这些方案,把我们头脑全部占住,别的问题我们都想不起来了。我们从国内经济一步跨到国际经济,而把国际和平与出入相抵的国际贸易清结单,混为一谈,分不清楚。赫尔一派的人似乎以为维持世界和平,不过是重订关税表的事,年终结算,如大家赚钱,友谊、公道、自由、大同,都会一并源源而至。

数年来侨居美国,我只遇见一个真正有头脑的人——至少是只有一个人的和平观念我完全同意。那人是一个黑人。数月前我在华盛顿联合车站同一个黑人脚夫讲话。他的面目秀慧,且有悲怆之色,他说他在中学内念过三年书。他每月赚一百五十元钱,要养活一家六口。我同他说话,因为他眼中若有所思。我说此际作战时候,他的收入不能算坏。他说生活艰苦,他的妻和儿女都得出去做事。后来我们讲起战事。他黯然说道:“战后情形也许可变好一点。但是我所不满的,倒不是钱,钱少我不计较。我们要人家把我们当做人看待。”这两句诚恳坦直的话,把我怔住了。你能把一种美国的皮弗利基计划拿来安慰他吗?但是社会待黑人的心理态度这一点,是我们所不能用数学解决的,而正是西方思想家在战后计划中完全忽略的一点。他们为了他的经济权绞尽脑汁,而不肯替他做人的权利稍费心思。他们以为经济权有保障,他便能快乐了。

反之,他们都叫我们放弃更多的自由。这可激起真正民主信徒的怒气。经济方策可以医治经济病,可是不是万能药。经济进步产出病症的医法,并非再求经济进步便罢。人类总要继续生存,要过合理安乐的生活。如果我们取得了胜利,而失落了灵魂,那怎么办?文明到底还须有个内容。

但是问题的究竟,还要深一层,直达我们思想的纤维,且与这时代的精神有关。我敢说这句话:依我们这种思想方式,我们决不能建立或计划世界和平。今代思想已日趋机械化。容我指出今日所用名词已经变更。我们怕用“良善”、“公道”、慈悲”……等简单的旧名词。用当然可以用,但是,譬如说,一个人如果用了“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句话,马上就有人说他思路不清,说老生常谈。这个时代,至少高级社会的人,简直不相信这套东西。拿法国字Fratenite[博爱]来看:有一个时期[法国革命前后],这字竟能在知识阶级中引起激烈的感情。他们相信这个字;我们今日不相信它。这个时代摒绝了一切老生常谈,良善、公道、慈悲,都是像使用过久的小铜元。我们造了悦耳的新名字来顶它们。一个女孩子如仍用维多利亚式的名字若Faith(信念)、Prudence(谨慎)、Patience(忍耐),一定会被同学当做笑柄。

教育家、传教士、演说家往往都避用这些名词,而代之以摩登名词,如“精神价值”(Spiritual Values),或“社会价值”(Social Values)。可是“价值”这两个字,就用得奇怪,因为它的来源是经济学。这两字与帐簿有关,所以听来悦耳,令人想起主妇买价廉物美的货物(称为“好价值”:good values)。别的名词的来源是社会科学。教育家称娟妓为“反社会者”,称卖淫为“反社会行为”。这些名词有些怪味在内,似乎已经加过人造工夫把水分吸干的味,而使我们觉得道德观念已经剥得干干净净了。

我们不再“感化”一个酒鬼了,我们使他“调整”使合乎社会,正像我们重新调整手表机器一样,甚或使他“适合”(acclimatize)一个新环境都可以。一个成功或不成功的人,是一个“完整”或“分裂”或“不调合”的人格。今代的名词真愈来愈机械化了。一个政党和一部汽车,都可称为“机器”(machine)。大众的情绪是“反应”或“反响”,外交往来关系是“压力”,流行的态度是“习惯的集体形态”。骄傲是“膨胀的自我”,夸张是“自卫机构”,批评是“发泄”,还有什么[凡泄气防险作用的]东西是“安全门”,而一个失业的人是一个“脱节”的单位。

以上所举的都是很普通的名词,与个人的笔调无关。我故意不举其他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所用的学院式怪话,如“平均满足价值的过程”,“情感的反应”,“意念作用的改造”,“联系的回忆反应”。事实很简单:我们不但怕作道德的判断,并且怕正常的感情。我们的道德伦理已有点像人造化学品,先抽出水分,制成精粉,才拿出来问世。可是如果有人对我说专谈“联系的回忆反应”的心理学家能教育子弟,或专谈“平均满足价值”的社会学教授能造福人群,我便不相信。《美国学人》[1942—1943冬季份]登了一篇有趣的文章,评论这种“教育法”,作者引了许多教员令人捧腹的佳话,而这班教员的任务,据说是教育青年子弟,启发他们求学兴趣。

在美国学术研究会的心理学部门,一位先生念了一篇论文,题目是:The Reduction of Data Showing Non-Linear Regression for Correlation by the Ordinary Product-Moment Formula; and the Measurement of Error Due to Curvilinear Regres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