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语堂文集: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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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亡道篇第十八

——此篇归结上篇所引证指出科学客观不加好恶的态度

施于人事关系必发生危险及论人事研究上客观之不可能

我们似乎承继了近代思想的颓丧,末世的传统,这些地略政治学的大教授们堕入其中,不能自拔。我们只见地略政治及其信徒表示出来的根深蒂固的冷酷态度、愚信强力与争斗的必然性,全然忽略道德观点,最后,以骄威吓人,主张为世界利益计,以庞大海空军巡防天下各地。

如果教授的主张压倒平民的主张而被采用——在西方民主国中,若干有权势的社会及官场内,的确大有如此倾向的证象——那么千万美国男儿,又要在下次战争中流血。地略政治家自己也不敢说,划一统霸世界后,世界便可和平。不过是说,英美必须磨利尖刀,永远在世人头上挥舞,以期镇压反叛。换句话说,在希特勒手中,武力不能成功,在英美手中,却可成功。如果这便是引导人类政治动作的明灯,前途正是黑暗,因为这就是说,战后英美必以五万架飞机二十万飞行员来威吓全球。可是如果中国人不怕、苏联不怕、整个世界不怕,那怎么办?出动飞机去轰炸他们?说得容易!

要流了多少美国男儿的血,才能压倒中国和苏联,这问题从未躜入饱览群书的教授的头脑中。如果他们曾考虑过这问题的话,他们便不会再装做科学家,而将不顾尊严,发泄明辨是非、深恶屠杀的感情。史班克孟教授已忘记上帝。他的回答是他所研究的纯粹的地略政治,而地略政治与上帝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我的回答是地略政治与上帝不应该风马牛不相及,否则我们便是借了科学的名辱贬人类的心知。我知道我是一个异教徒,史班克孟教授是一个基督教徒。但是一个异教徒仍能相信上帝。我愿意同这位基督教教授辩论此点。[按史班克孟教授于此书出版前三星期逝世。]

这难题到处发生,须迅速予以解决。近代学界的哑谜——说若要“科学的”,必须排斥道德判断,并且无法较量人情——换句话说,实行废道忘义的学院式的观点——这个哑谜,西方思想界须赶紧设法解决,否则影响所及,国际间大家亦必废道忘义。天良丧没,并不自下层开始,却肇端于上层;并非源于不学无术的低级社会,而是源于教育有素的知识阶级。由此说来,我们如果希望有个太平天下,必须依靠纽约汽车夫的看法,而不可妄信这位耶鲁大学的国际问题教授。

因为我们已渐渐迫近近代知识界的怪病。我责难西方学界废道忘义。在自然科学中这种客观评察,不加好恶的态度的确可嘉,但是应用于人文的研究上,便是简直颓丧污邪的态度。我说这种背离怜愍苍生之感的学府观点,如在大学课室中提倡,必生危险。我说这个近代思想趋势,已产生了一个希特勒,而凡此种青楼道德传播之处,将产生更多的希特勒。不但此也,我说这纯粹的客观态度,在自然科学范围中很有价值,但在人文科学中,却危险难靠。我说在人类的关系中,客观的思想决不可能,而且根本没有此事。因此,我说,除了生理学以及相联的医学人种学以外,如依真正自然科学的狭义讲,人文科学是不可能的。我相信在所谓人文科学中,科学的技术应用有限,须辅之以慧心灵眼,否则我们必遇大祸。世界问题,尤是如此。此点下面[说见化物篇第二十]还要解释清楚。

我说这些话的原因是:第一,事实汇集到手,在最后较量结论时,其取决去舍,是一种主观的程序,须将种种非数字事实所能形容的心理精神因素估计起来,比尔德(Charles A. Beard)[美国有名经济史观的权威]的孤立政策,便是客观方法失败的一个证明。在最后冲量五花八门的事实时,决定你要采取孤立政策或反轴心立场,不但可以,而且必须放入感情好恶,否则我们便是污辱了上帝赐给我们的心智天良。

第二,在人事的圈圈内,心理的因素,决不能像电流或音波那么用科学的仪器作准确的测量。苏联和中国的民气,便是一个明证。如果有人收集事实不辞烦劳的话,德国当然是其中的一个。日本也是。当时形势似乎对他们绝对有利;现在则不同了。德国人能弄错的话,我们也能。

第三,我们对世事的估计,随人而异,所以客观决不可能。日本之为好战民族,英国之为爱好和平的民族,在我看来非常有意义,但是在史班克孟教授看来,却毫无意义。日本民族穷兵黩武,性好侵伐,中华民族爱好和平和民主精神,这点分别,就应该作为我们在战后抉择友敌的凭准;但是史班克孟教授不以为然,他只打开地图,察看地势,注意英日两国在地形上的酷似之点,而引起精神上的莫大兴趣。谁是真正的客观,谁敢说惟有他一人是不会错的——而且惟有他一人高明?

第四,谁自称能排脱偏见,便是自欺。私人的好恶,不能避免,史班克孟教授说中国与亚洲地中海(南洋一带)的关系,仿佛美国与美洲地中海(加利比海)的关系。虽然如此,他觉察有建立强大的日本以制止中国的需要,却绝对不会提议建立强大的墨西哥以制止美国。这最后决定完全是感情上的偏见。

第五,这种法西斯蒂思想背后,潜伏着近代摩登学界的定数论。定数论时常产生不负责任的态度,似乎建立新世界,我们绝对无能为力,无须白费心思。汽车夫有勇气说:“这个世界永远战争真不好,让我们改它一下。”定数论的信徒没有勇气说这种话,只能说:“世界不好,将来还是不好。”这种邪气的预言,含蕴着知识阶级的风味,但是于改造世界,并无裨益。西方学术与排斥是非良心,已经过分了。

第六,这个世界并不如冒牌科学家想得那么简单。英美如以庞大的军力霸治世界,将产生什么结果,最优秀的地略政治家也说不出。只有一点我们可以说得肯定:最大的压力,产生最大的仇恨。人民反抗武力的威胁,权力产生腐败[西方名言“All power corrupts”,“凡有权力必腐化”];腐败产生良心的责备;莫明其妙遣送美国男儿到新德里、加尔各塔去协助英军镇压叛变,中印苏誓言愿为炸弹炸成灰烬而必继续抵抗;以非武力政策应付武力(这该把基督教国的脸颊羞红,但是在事实上并不);人民因缴纳战税而不胜负担,痛苦呻吟;甘萨斯省一个农民最后显示出灵敏的直觉,说道:“什么鬼道理,我为什么要替人家去巡防世界。”——这一切都是英美统霸世界后的必然现象,汇合而产生前次凡尔赛条约后的反动局面。

倡导武力统霸政策的人,连这些道理因缘都看不出。不论怎样,扩充军备以压制中苏,美国必受良心的谴责,而精神上自觉理曲的弱势,必远在种族战斗的烽火烧及全世界之前肇其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