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语堂文集:啼笑皆非
7238800000017

第17章 欧化篇第十一

——此篇言欧洲为众祸之始世乱之源且探讨欧洲化之内容

可知世界欧化则世界必如欧洲连年战乱永无已时

欧人的世界势将瓦解,因其传统破灭,道义荡然,而此世界遂无所以与立乎天地之间。我们目睹国家思想,种族偏见,尚武主义(即相信武力强权为社会之基础),商业主义及机器之发展,各种潮流汇合冲击,使这世界沦散崩溃,不可收拾。

因这些波澜之势力,及精神信仰之覆灭,人性观念之物化,经济人类观(the economic man)起,精神人类观(the spiritual man)灭,所以一切都在瓦解。什么也不行,什么都不足保障治安。国际联盟也失败。裁兵会议也失败。白利安及凯洛格的非战条约,曾经各国的总统皇帝郑重签字,也不见效。国际的条约、国际的盟誓,也都无效。驰骛财货,角逐商场,攘夺物资之狂病依然。

是故欧洲破坏五大洲之和平。由于欧洲及欧洲之思潮与其帝国主义物质主义之榜样,所以新加坡的女人须得丧命,缅甸的农村须得遭殃,而中国和高加索的农夫须得看见炸弹落在他们的田上。

但是欧洲自身本是一个屠场,现在正拟将亚非二洲也变为屠场。欧洲还在想世界的人欠他一笔债。而世界的生活程度须要抬高与欧人一样。我知道,欧洲还在想宰割这世界。你看看大英帝国、大法帝国、荷兰帝国,连葡萄牙也有个租界澳门在中国!谢天谢地,西班牙帝国早已崩溃,不然南美洲还有同样的复杂问题。

今日亚非二洲还得做牛给欧洲人生奶。为什么呢?因为欧洲要提高他们的生活程度,要驯养他们的自治能力。但他们何以丧失自由、自治之权,是谁剥夺?有谁敢说,印度受英国统治二百年,生活程度曾经提高,而不是降低?安琪儿爵士不敢否认,今日印度农民穷苦比七十年前更穷到底的事实,是由英人之剥削及摧残本地工业。我书此时,耳际老是闻见在印度的英国吏曹扬扬得意说,“情势绝有把握”。我看见一个帝国正在瓦解——却不大甘心瓦解。但是帝国自身不瓦解,就会弄得同盟瓦解、和会瓦解,而使大家战争宗旨,一笔勾销,归之徒然。

但是目前,所谓世界欧化,不仅是一个抽象理想而已。世界的民主领袖正将他们秽味彰闻教人争夺的强权政治移到亚洲来。其必然结果,由一种计划周详的武力均势,可让亚洲今后三百年战乱频仍,互相屠杀,学到欧洲自己的好榜样。欧洲者,世界之烂疮也。其疮毒传播,流及五大洲。这烈祸何时才能终止呢?为什么欧洲必来管亚洲闲事?我们有何法可以对欧洲施行停船检疫?换言之,有何法可以防禁这欧人强权政治疫的流传?以下[歧路篇第十三]我可以说明,如果欧洲不来干涉,亚洲之将来的问题十分简单。参入英法荷兰的帝国,亚洲问题之复杂就同欧洲自身一样。

未发论之先,我得先把欧洲的驯羊除外,以与欧洲的虎狼分开。驯羊也者,挪威、瑞典、丹麦、瑞士是也。这几位都不管闲事,而自身社会保障法律最先进,文化教育水准最提高。荷兰人、比利时人、英国人在本国时都很好。其国中风俗淳厚,所以你要令一位英国人复成君子,只消把他运到苏彝士河以西。老实说,白种人也怪文雅的,只要把它肩上所负的“使命”拉下来。他甚至可以同你讨论佩德(Walter Pater)的散文。

但是你要欧化世界,欧化什么东西呢?维他命、卫生营养、保育儿童、看护产妇种种进步的知识,及妇女的衬裙内裤之改良。这些都不必着急。土耳其、阿拉伯、波斯、中国及非洲康戈的女人都会感激你们,称颂欧洲文化无疑。但是你要欧化什么东西呢?自然是欧化生活程度。也奇怪,并不说欧化道德。没人敢倡说,东方或西方的道德程度须得提高。不,经济时代的人所宣的圣道,不是“思想华丽,生活鄙朴”八个大字(十九世纪初叶,诗人华姿华斯语),而是“生活华丽,思想鄙朴”——比如这种鄙顽朴陋思想,说货物愈多,人类便愈乐,或是说实业时代的工人比手艺工人安乐。说提高生活程度的人的意思,清清楚楚是指洗衣较便利,洗碗扫地用电较轻快,也许还有一天四杯牛奶给霍屯督野人。是指较少用手足人力做事。是指有一辆汽车,一礼拜看一回电影。清清楚楚是指这些。

所谓提高世界生活也者,乃要叫[纽约]东城区的人都搬到公园路去住。但是比方东城区的人不愿意搬入公园路富宅,愿意依然故我便如何?所失者何,关系多大?比如霍屯督野人不喜欢你的牛奶而特喜吃香蕉便如何?比方东方对于用人力手足做事的看法与你不同,而东方女人以为到溪畸捣衣一面同邻家谈笑,比关在高楼大厦充满水汽热腾腾的地窖里洗衣舒服便如何?比方东方人以为在稻田赤足耕种,半膝污泥,或是儿子在前老父在后犁田倒很不错便如何?也许他相信用手做事用脚走路于心身都有益。也许一个推小车的人住在一间茅屋而因此“生活程度”较低,不一定便如游东方的旅客所设想,是过“猪猡”生活。也许他有他的礼俗文化懂得人情规矩。也许他相信摇划荡船,而不喜欢坐轮船,坐轮船便觉得学西洋腐化。也许他主张老婆应当自己做布鞋,而不应穿城中富妇才买得起的高跟鞋。也许他主张女人应该给小孩喂奶,就是给人瞧也不妨。

也许他相信喂奶给人看见,不一定如海司[Will Hays,好莱坞的检查处]所定的条文,认为邪秽不正,淫荡无耻,因为他心中对于女人奶奶的天经地义的作用还未走入邪道。[按西洋女人晚装露奶戏台露奶皆高尚贞节,独喂奶认为无耻下流。留美半世,也难看得到一次西妇喂奶。盖喂奶者,所谓“房事”一类东西,是关起房门干的。况喂奶则伤胸部之美,西妇不愿生育大有理由在。]也许他悟到人身的妙理,知道人身极善调剂环境,美衣美食惯了也就觉得平常,而勤苦生活也许比闲荡生活快乐。也许“第七重天”[电影名]是巴黎亭子间,要拾黯淡的石级登上去。也许人生本有至理,街上卖报小孩的儿童时代生活,在身体上、心理上、精神上的快乐,胜过公园路富家子弟,由跟班詹姆士及司阍查理一人一旁扶着教他学跑冰。换一句话,也许物质的程度不值得提高——如果同时要引起阶级仇恨,集团主义趋势,失去个人自由,及几年一次须征调十八岁青年入役死战疆场。

说穿了,我相信欧洲人与亚洲人一样的迷信。现代知识界最风行,众人所公奉的迷信,便是科学定命论,说人根本是一只动物,由物质环境掌管播弄改造,一点无可奈何,除了这定命论的最高神明以外,还有现代人所崇拜的偶像。凡所信非真,谓之迷信,凡牵奉过分谓之偶像。欧人的三位偶像,就是白薯、户口与强权(“the Potato fetish,population fetish and power fetish”),因为这些委实为现代人所崇拜。人类总是迷信的,你不让他拜偶像,就得拜别的。盖一人心中,不得不有了精神上的归宿。一人什么都不崇拜,其人就完了。就是无神论者,也得崇拜他小老婆的脚盘。

这三种偶像统制现代人求治的心理,而形成以下的信条。(一)人类生存专赖白薯,在玄学说来,人是一种觅食白薯的两足动物,而人类文明乃此两足动物因觅白薯而定去向的行动所形成的伟大历史势力[经济史观]。(二)白薯缺乏为战争之原因,白薯充足乃和平的保障。白薯愈充实,世界愈文明,便可大书“财丰物阜,国泰民安。”(三)和平之道,首在求白薯与户口之精确比例。(四)没有强权武力的人须种白薯,而有强权武力的人可以运输、饱食及以他种方法支配消耗别人所种的白薯。(五)依某条自然公例,有武力的人须令无武力的人种植充足的白薯,否则人类就要饿死。所以白薯的资源必定自由采购的原则,且必有经济计划,也得有谁统治这世界。(六)有武力和无武力的人不会引起战争。种白薯的,或农业的一帮人,生性不求进步,不好侵伐;有武力的,或实业发达的一帮人,生性好攘夺、尚竞争、善侵伐。由是观之,种白薯的一部人,很乖巧可爱,有时高兴可以拧他们的脸蛋儿,但可以置之不理。

(七)但是战争可因有武力一帮人互相攘夺无武力的人所种的白薯分配不匀而起。(八)由此观之,和平问题也者,仅是如何使有武力一帮人得平分白薯的资源者也。(九)只因有武力一帮人自己互相妒忌猜疑,而商业本性是好攘夺、尚竞争、善侵伐,所以解决之道,显明在于维持一种极微妙极匀称的均势,叫两方都不敢先放枪,虽然也许某方要先放也属可能。(十)惟力之为物,动而非静,故这均势无法永远维持,是故均势须时时改造,阵线须常变更。(十一)时刻防察新权力之起来而作新联络之术,谓之“政治”;背信弃盟,尔诈我虞,延至开枪第一声之道,谓之“外交”;这均势的总推翻谓之“战争”。(十二)这样看来,似乎不大满意,但也想不出其他好法子。(十三)真正满意的办法,是教某一国或某些联合的几国养成充足兵力,可以在某种世界民主大同盟之中统霸其余。其余有武力的或白薯的国,若不高兴,看他有什办法?我们的兵又多、枪又好。(十四)管他妈的,我们只会说老实话。我们是“实际主义家”,不肯以“神话”欺骄民象,而那些口谈正谊公理的人,只是不合时务的“理想家”。

这便是耶稣降生以后一千九百四十三年世界求治的国际思想之最高峰。这就是今日政治哲学之精华。这些信条尝用于欧洲而引起几百年的流血战乱。但是我们相信用之于全世界,便可教天下太平。这是世界欧化的精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