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语堂文集: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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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愚民篇第十二 (1)

——此篇言民主基本信仰在于民并研究今日民主国官吏

欺民之方术及真正民意与国策背道而驰之实情

书至此,便有人要发问:我是不是替今日的世界和近代文明绘一幅太阴沉黯淡的画?是否忽略某方面,过于张扬某方面,专画其穷形极相?答案当然是“是的”,但是我是在讨论政治,而政治[西文politics并指党派倾轧]总是任何事物的龌龊方面,任何民族的文化的臀后。可是一个文化有其臀后,也有其光明的正面,也许我不过在踢人家的臀后——愚莫甚焉。

须知欧洲是一条牛,我不过是苏格拉底所说的“牛虻”。政府是一条聪明睿智的牛,明达的人,只须做一只牛虻,刺叮大牛的屁股,功劳就不小了。因为老牛在青山绿荫上享受了一番,长得痴肥笨重,往往在危险的环境中茫然睡去。其筋肉日渐松弛,牛皮日渐顽厚。牛虻在四周嗡嗡低鸣,不予老牛安宁;老牛被它叮了数口,感觉疼痛,不禁烦恼起来,或许竖起尾巴,横扫一下,给那小东西知道些厉害。但是只要把智慧的老牛弄醒,目的达到,又何足惜?

不,我很知道任何民族都有他的希望、理想、渴念、善性。这乃是我执笔著书的缘故。如果你有一个如鲜花般美丽的理想,而亲眼看他被人家摧残,就不啻自己心中受创。千万男女都感觉到那痛苦,甚或怨恨那下毒手的人。

因为每—个战争都显示人民的本色。敦扣尔克显示了英国民众的本色,斯大林格勒显示了俄国民众的本色,巴潭一战,显示了美国民众的本色,重庆显示了中国民众的本色。一个民族老百姓往往有若干特点永远为人忘却,只有在战争的烽火中方为人重新觉察。这些老百姓与明争暗斗、心地不正的政客,和萎靡不振、卖弄花巧的文艺家,有霄壤之别。在一个乡村医生诊所中能看到人情之悲喜爱慕、克己牺牲、可歌可泣,以及生命之丰富深隽,岂是任何外交部内所能看到的?而人生就是这些悲喜爱慕、克己牺牲、可歌可泣之事所缀织而成。生命之源流得以继续不息,亦惟是为赖。

每在电影上看见俄国农妇协助军队捍卫国家,英国防空人员和女警看护执行职务,美国女人替军队赶制皮鞋,每见一般人民、志愿军、看护、工人、汽车夫、钢铁工人、机械匠,在机轮前、船坞中、俱乐部、工厂、渡轮内工作,便知道此乃人民意志的自然表现,出自人民的心坎,而使我尊敬感动。他们不仅口说为了建设较公正完美之新世界新社会而作战,并且在心中深信不疑。他们不仅需要新世界新社会,而且热望其早临,为之牺牲精力生命,亦在所不惜。

在美国如此,在英国如此,在中国、苏联也如此。民众要和平,正义的和平,并希望大家和好。人民之间,不无友善之意。任何人民,尤其是不学无知的乡民,都有若干经久的宝贵品德,能识别是非,明鉴责任。这次战争发现了中国的老百姓、苏联的乡民、英国的平民,以及美国的民众,真正的民众。他们不管你什么帝国主义,只喁喁望天下之安治、人间之太平。天下百姓都要太平。为什么不让他们享太平?

所以我们碰到今日的民主政治的闷哑谜了。如果人民的胸怀既然不错,祈望和平,而同时又生在民主国,他们的愿望为什么不能实现?有人在欺骗他们吗?欺骗者是谁?他用了什么方法、什么手腕,来欺骗今日民主社会中的人民?简括说来,近来有一种倾向,把政府由人民手中交给少数吏曹和“专家”手中,他们说他们知道“全盘事实”,老百姓不知道其中真况,所以不必过问。鉴于现代问题之复杂,这不足为怪,但是这也就是说我们对老百姓日渐失去信仰——一个不健全、不民主化的倾向。

所以我一定要替老百姓说话,今日世界上的平民,见了一般专家,至少有些畏惧,尤其是那些知道人民所不知道的“全盘事实”的吏曹专家。这是近世民主政治的一个怪现象;只须大叫一声,“我知道全盘事实”,便能吓倒老百姓,叫他们自封其口,不敢随便说话。这些事实,虽与客观的科学不相干,却借顶科学之名。官场吏曹自称通悉“全盘事实”,便把科学的威严加在自己头上,并在其头上发一道灵光。除非我们把历史中的“事实”仔细分析一下,分别清楚自然科学事实和社会事实的不同,近世民主政治下的人民,要永远听政治经济专家所欺愚播弄,那末世事便不堪过问了。老百姓是建议某件事该如何办理的人,专家是告诉你事情无法办理的人。由此推论,和平专家便是告诉你天下无和平可言的人。所以若把和平问题交给他们处理,世界便非永远厮杀下去不可。

很明显的,自然事实同社会事实或政治事实,性质迥异。氧与碳合成一氧化碳或二氧化碳,是无可置疑的自然事实。可是社会事实则不然。譬如说,法庭审判案子。姑谓一切有关的证据,已尽极人力收集在案,问题是犯人有罪无罪。前后经过已经审问,双方辩论完毕,法官宣读案情摘要,最后十二个陪审官围坐讨论,判决被告或则有罪,或则无罪。然此判决结果,不能与碳与氧混合结果相提并论。审判案件时,或许七个陪审官认为被告有罪,五个认为被告无罪,而一项化学物,则不能召集若干科学家于一室投票判定其为一氧化碳或二氧化碳。在严格的科学立场说来,被告之罪,不过是近情之猜度或假设而已,或则合理,或则无稽,不得而知。所以不同者,一个自然科学家对某物或某现象,可以暂时存疑不论,而在人事上,一事却非于某月某日讨一个取决不可。

再者,在人类关系中,某桩单独的事实可用科学方法证实肯定,但是一桩社会事实始终不过是一个推论,如审判官之判决“有罪”或“无罪”。当然,一人如在纽约时报馆附近行凶,而当场被捕,可说是一桩事实,甚至可说是科学事实。不幸得很,外交家与专家自称在握的“事实”,并非此类事实,而实在是对复杂错综之社会局势的臆测悬断。这种局势,都有许多不同的方面可以加各种色彩,作各种不同的解释。

可是我们的头脑已弄昏了,我们不敢自信。谁敢非议专家处理印度或北非问题的方法?甘地是一个妥协主义者,抑或是一个圣哲?北非的人民拥护达尔朗呢,还是拥护戴高乐?我们老百姓怎能知道呢?缄口不言,岂不是智慧的表示?不,人民的感觉总不会错,因为人民最凭是非原则,而天下简单明晰者,只有原则。此外,历史中之事实,决无人全盘领悟。试听麦弗氏(Robert Murphy)之话,再看北非通信记者之话,便能知道拥护达尔朗之“人民”,是有钱的皇族难民,抑或是真正的法国人民,无法断定。

政治家能发表日记回忆,新闻家能记录访问会谈,但是你尽管放心,所谓社会事实——譬如说,北非民情之向背,利用良好领袖发挥此情绪之方法,及两种不同政策在法国国内所产生之心理反响——乃是凭断、偏见和杂零消息的混合物。一般外交家察看历史事实,正如凡人肉眼仰视月球。一个人罚咒说月亮中有一只兔子,一个人说有一只猴子,再有一个人说有一只青蛙。外交家所知道的“全盘”事实,就是这种“事实”。事实是,那几个坐井观天的家伙,争论着月球中有兔子、有猴子、有青蛙,对于真相的糊涂,同我们不分伯仲,而因为仰首凝视太久的缘故,视线或许较我们更模糊。他们要说服你,对你说:“我告诉你,其中有一只兔子。”你固然怀疑不信,但也应该给他面子,在暗中对你自己说:“他们的眼睛已看花了。”你应该保持自己的正悟,知道月亮中有亮光、有幽影。达尔朗、毕鲁东、维希官吏都是幽影,法国的人民乃是亮光。明白是非,鉴识正反,你便不会错了。你知道你是老百姓的一分子,而老百姓总不会错,尽可放心。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无需四大自由,一个自由便够了——摆脱欺诳的自由。今日的大欺诳,就是说只要通悉事实,便可丢开主义原则。但请记住一件事,专家们知道图表事实,然而老百姓都能识别是非。这个信心不可动摇,因为一旦动摇,民主政治便会堕入专家手中,一经堕入专家手中,便寿终正寝。上帝的发言人是老百姓,独此一家,别无分出。

个人觉得上帝行事,总由老百姓代表。归根结底,老百姓有一种神圣的权利。我的灵感并不一定源于《书经》这句话:“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而源于直觉的鉴察以及研究历史兴亡之迹的结果。老百姓怨望,便是上帝怨望。老百姓动怒,便是上帝动怒。老百姓要暴动,发明断头台[法国革命],便是上帝认为暴动发明断头台的时机已到。老百姓犹豫未决,便是上帝犹豫未决。老百姓回家卖刀买牛,安居乐业,上帝便得意微笑。

所以如果人民排斥某项政策,其实是上帝在排斥。大众反抗希特勒的霸道,其实是上帝在反抗。只要记得,上帝借人民说话行事,魔鬼借专家说话行事,报告他们“全盘事实”,谁敢说美国官吏所知道关于北非的“事实”,不是魔鬼使用妖术,偷放在衣柜内吓人?我们都听惯训教礼貌的寓言。在商店内,顾客的话不可非议;在帝制国家,国王的话不可非议;在民主国家,外交部的话不可非议。原来老百姓相信光明行事,重视主义原则,而外交家在黑夜中偷偷摸摸,诡异莫测,有如猫头鹰一般,在黑暗中最能显弄本事。不论何地,人民与外交家的争斗,必是上帝与魔鬼,光明与黑暗之争斗。

冤杀西班牙政府军,把他们捉到集中营去的,并不是英法人民,而是他们的政府。组织不干涉委员会,纵任希墨两魔公开动手干涉[西班牙]的,并不是英美人民,而是他们的政府。真正的“事实”,乃是英国的克莱夫登派和法国赖伐尔辈畏恶共产主义之心,远深于畏恶希特勒之心。停止供给西班牙共和军汽油的,并不是美国的人民,而是他们的政府。放任日本自由侵略满洲,听任墨索里尼自由侵略阿比西尼亚的,并不是英国人民,而是国联的吏曹。迟迟不肯发表战后人民自由之意义,而说“打了胜仗再说”的,并不是老百姓,而是他们的政府。

我决难相信,天下顽夫庸人都生在过去时代,而当代所见,都是圣明。历史事迹屡证政府措置之荒谬愚笨,人民意见之正确可靠,而如果以往的政府能犯错致乱,今日的政府也能犯错致乱。所以就做一个牛虻罢,把政府刺醒!

但是论世故人情,我们只能刺叮瞑目作古的政治家如张伯伦辈,却不能用同样方式对付今日活着的大人物。岁月消逝,孽祸已成陈迹,人民之痛苦悲哀已变成回忆后,指责抨击,乃是态度镇静,感慨系之的历史家的特权。然而今日目睹政治家走上歧路,重蹈覆辙,而昭告世人当前危机,热血沸腾的爱国者必动怒而大兴问罪之师。

虽然如此,在民主国内,总还有一线之望,因为在民主国内,做领袖者,只须踏步走,随人民之意志转动。一个伟大的领袖,总是踏步走,向右一望,向左一瞧,四面机敏张顾。如果右边把他推得够重,他便偏到左面,左面的人把他推得够重,他便斜倚右面。只有这样,才能领导人民。如果他老是顺着我们的意思转动,我们便称他为“大人物”。我喜爱民主政治,就因为我喜欢推拉我们的领袖,我厌恶暴君,因为我不欢喜被人推拉。民主政治还有希望,因为此次如果我们老百姓用力推他一下,或能有一个伟大的民主领袖应时而出,亦未可知。将来或许有一本白皮书发表,像老年健忘的演员埋怨提示者多嘴一样,它会在好戏收场后对人民说:“你们这些多管闲事的傻瓜!我在干些什么,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人民会像后台的提示者那样对他说:“不错。好莱兄,你总是顶出色的。”

这就是我著本书的原因——做一些提示工作,学牛虻刺人家一下,把我们的领袖向他们的命运和青史上的牌位推去。等到胜利到手,他们会站在戏台上向我们得意微笑,我们会在台下拍手喝彩,他们会挥帽致意。但是在喝他们彩的时候,我们实在是喝自己的彩;我们觉得他们顺着我们的意思进退,心中自然高兴。民主政治如果有什么意义的话,那便是真正为战争出力而取得胜利者,乃是我们人民——风头可以让才华盖世的大人物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