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语堂文集: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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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明礼篇第十

——此篇言礼让为礼教之一部与强权政治之争夺相反

去争夺惟有礼让别无他道末复以近事证之

此地似应为“以礼治国”作辩。礼即礼貌与仪节。中文“礼”字包括此二义,复引伸发挥为以伦常秩序,为立治的基础之精义,而社交[乡饮酒、冠礼、射礼等]宗教[尝类郊禘等]及宗庙 [如宾军大祀庙礼等]之仪节,成为这伦常秩序之仪表法文。

礼者,乃儒家之中心思想,其哲学的目的,在由于心理建设好治恶乱之心造成社会间移风易俗的伦常秩序。孔教在中文即称为“礼教”。姑弃其精义不讲,单讲通常所谓“礼貌”之礼,犹宛然易辨。华人自称为“礼让之邦”,盖言中国文明之所以别于蛮夷(往时邻邦事实上确是蛮族)而得号称文明者,正以其崇尚礼让二字而已;南蛮北狄东夷西戎,惟解挥拳攘臂,不逊不悌,未识让长者先行之礼法。[按礼字包括礼貌与礼俗,英文亦有同例,manners一字是也。西人亦将“礼”与“俗”并为一谈,故言manners and morals。]这礼貌就是我们所认为文明礼教之象征。对古代蛮夷言,惟有我们懂得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的规矩。

据儒家说法,由于礼乐揖让之推行,可以移风易俗,化人心而改造社会。国家大典要揖让作乐,乡间季节也要揖让作乐,结婚仪上也要揖让作乐。由这揖让鼓乐,人心为所感化,就如路易第十五宫廷的士女,温文尔雅,进退作揖,大家觉得文明样子。[按其时中国文化在欧洲影响极大,故其男人梳辫子,穿缎裤,贵人坐轿子,陈列重磁器,惟辫子嫌短,不甚美观。]孔子言射,君子犹争,惟“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由于庙礼社礼之训练,大家学得尊卑长幼之序,谦和礼让之心。由于宗庙拜祖之礼,大家养成孝敬长上不敢忘本的态度。有一次孔子陪鲁君去看齐王,献以周公礼乐,而齐王仅进东夷的野舞野乐,弄得齐王极窘,相较之下,自觉形秽。孔子曰:“看一国人的跳舞,就知道那国人的德性。” [“观其舞知其德”,出《乐记》。]

孔子比旁人更明白群众心理学,礼节乃是一种仪表,而大众非有看得见的仪表不可。季氏旅于泰山,不但是乱礼,并且表示其犯上作乱之心。季氏不遵大夫规矩,用四阵的舞女,而袭天子之礼,用八阵舞女于宴会上,孔子便叹道:“这个忍得住,什么忍不住?”

名词本来也是表记之一种,所以孔子又立了“正名”的重要概念。孔子一生只作《春秋》一部书,其用意即在正名,教人名词不可滥用。推其用意,《春秋》把楚王书为楚子,楚君便在心理上,道德上先输了一阵,而或可起其痛悔乱礼之念,羞惭无所容身。是以孟子曰:“《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

儒家求治,专以心理学入手,甚足注意。谁要候考哲学博士,做篇博士论文,以“孔子之心理学”为题,甚为容易。篇中可饰以现代名词,如“习惯心理”[“性相近,习相远”、“惟上知与下愚不移”,及小儿在家学孝敬为立身之本],“仿效心理”[君子化民之道,“其身正,不令而行”、“为政以德,譬如北辰”等],“儿时修炼的潜意识反应”[“父召无诺”长大了“君令召,不俟驾”]及“以象征制约群众”[礼仪隆节]等时行名词。我并非反对心理学,因人类行为必基于心理,只要心理学家勿冒充“科学”盗取自然科学的招牌[说见化物篇],只要学孔子和詹威廉诙谐深刻,道得人情的窾窍便是。

礼貌与和平政治有密切的关系,常人也许意想不到。所谓“战争政治”、“强权政治”,我闻之已熟,但尝穷思极虑,与此相对的和平政治是何物,百思而不可得。假定我们撇开强权政治,及惟靠法律制裁党争私斗的观念,剩下来不是空空如也吗?儒家对于法家法治,深觉不满。盖法章之所许与礼教之所言,每差一级,人类美德最堪夸者每每超出法律义务以外。故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仅免入狱而无廉耻之心]。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礼教,礼俗]有耻且格。”又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做法官折狱谁都会,乃鄙法律之意。

]法律制裁也者,先假人心自私,争逐名利,而后裁之以法。然法律抵不住枪尾刀,到了国中或国际的强盗破坏法律,你怎么办呢?还不是又回到良心是非,凭那些非法律、非经济的力量以为抵抗。不,我们逃不了心理心术。国务卿赫尔称“循规蹈矩的交涉程序”,为国际间协调的文明手续。但是那“循规蹈矩的程序”的精神何在?除了外交客套以外,岂不是以礼以让的精神?文明人怎样相处?文明国应怎样相处?大家肯相推相让吗?所以礼让的精神正与攘夺的精神相反,让则不攘,攘则不让。故礼让实为文明生活之大本,也是较不野蛮的世界之唯一不二的法门。

我想卡沙勃郎卡会议之失败,不仅在斯大林不肯出席,虽然罗丘二氏远涉重洋到非洲去,而不会议于华府或蒙特利欧[加拿大城]。卡沙勃郎卡之失败,败于失礼。据说,1943年中国应派何种工作,由他们讨论过,决定过,交给中国去奉行。卡沙勃郎卡昭告天下,这战争要由英美二国包办。英美出于无心,不知失礼,尤为可惜,因为和平会议上,他们的失礼,也要出于无心。这些看来不大像以礼让相敬真诚合作达到世界和平的原则。民主之战不能以独裁方法赢来。

在相反方面,也是同样道理。中国在外交上叩头揖让,正是他为同盟所误解的原因。礼让客气的缄默,反被人误认为弱国无能。美国运汽油烂铁与日本,中国未抗议,被人误解以为十分感激满意。

据司得丁纽思(Stettinius,主持租贷案)报告,1943年正、二两月,租贷供应英国本部计美金470 098 000元,供给俄国计美金293 370 000元,而供给中国计1 067 000元。这763∶1之比例就是说,假如这货物按日平分轮流分给这三国,中国须等两年一月又十三天才分到一天的物品。中国怎样招来这种奇辱呢?叩头叩头又叩头。善争夺的女书记开口就要增薪,温文尔雅的女书记不加薪也永远不开口。

这由有礼的家庭出来的子弟与挥拳攘臂争夺而始得的社会的不调整,就是中国战争六年以来外交政策道地失败的原因。中国新入强国之列,就像大学一年级新生,选入学生会馆[贵族子弟分居一室之fraternity]伸出手来,见人招呼,逢人作揖。中国急须洗尽谦恭那一套,把谁挥拳一击,就得这奇异会馆同人的了解与敬重[按此语惟可向深懂西方社会者言之]。那些踌躇满志的同盟国政治要人到现在还在作梦,以为政府及人民对他们非常感激涕零,正像一条哈巴狗分到一块净骨头,就举头斜望,仰慕主人,或者并且愿意站在后腿扮个把戏叫人家取乐——此梦未完时候,应当有一两个中国人告诉他们逆耳的实话。实话是,中国外貌非常客气,心中却是非常不满某国政府之行动。中国老老实实对于同盟失望,且得一种印象,这些同盟完全自私自利,并不忠诚,而丘吉尔、罗斯福两人都未见了解亚洲问题的性质。不但此也,他们对于同盟国的作战宗旨,正在将信将疑。

和平政治的理不过如下:文明人不打架,粗人非打架不可。社会上国际上打架,都是丢脸的事。文明人有时也动手,到了文明人动手,必是对方是个蛮貊,或是他所居的社会是蛮貊的社会,揖让之术总不见效。孟子曰,人之所以别于畜牲,有礼让之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