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语堂文集: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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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卜算篇第九

——此篇原名“数学与和平”言和平非排比数字分发票号

所可办到大旨排斥机械心理可与簿书篇并读

我们论事,眼光太窄,见识太板。上文已经提到中国之鄙夷数学式的思想。此为中国文化之弱点,也正是中国文化之长处。人生要节,都是超乎规矩方圆数学范围之外。因人之所以为人,而非机器号码,正在其心理叵测,心理叵测之处,也正是人事推移之所系。譬如灵魂便无法数分数点,上帝、自由、正义、诚信、自好、自尊等也都超乎数学之外,非在数学之内。在相反的方面,忿嗔、嫉妒、仇恨、畏忌、残酷、野心,也在数学之外,非在数学之内。所以使人生变卦者,就是这些出没靡定喜怒哀乐之情,而我们所最懵懂不明者,亦正是这些。其来去出没,无从预卜,但行事之间却又不能不为之提防。要计划世界和平,最要就是这些成分,但是请教那些经济数学专家,尽是徒然。

和平也者,非数学公式也,也非数学方程式所能解决。上章言儒家崇尚礼乐,可见中国思想精确不足,而玄通有余。盖天地之间,至大至微,莫不超逸数理。惟其科学到了测算天文及原子之行动时,才摇头丧志,觉得数学的公例告穷。[今日科学在至大至微之间,数学公例走入穷途,因此两端断头,科学家知之,常人独未之知。依数学言之,原子尽应击破,宇宙不存。爱因斯坦此刻正在搔首捻髭,欲合至大至微之道于一统系,而不可得,详见齐物篇。]所以今日讨论战后和平的图案内容,还不如讨论达到和平之入手方法,及我们对于求治程序的概念。我们对于求治程序的概念是数学式的,而亚洲对于建设和平思想上之贡献,就是否认这数学入手方法之足为凭恃。

数学是呆板的,人生是灵活的,是以数学决不足以解释人生。把黄钟大吕化为每秒几波的声浪,并不足以解释彭利利与苏门女士(Lily Pons,Elizabeth Schumann歌剧明星)。所以解释彭利利与苏门女士者,乃其悠扬击节之混成“泛音”,这混成泛音却不即不离于可量与不可量之间。取精确者必舍玄妙,取玄妙者,亦必舍精确。惟和平既为人生之一部,是以数学亦将无法解释和平、理解和平,或创设和平。

换句话说,和平并非节制粮食计口发票的制度所可造成。是故疆界不明,邻邦安宁。关税不订,贸易增进。户口数字若模糊,和平解决即易图。列强若不管小国,弱小民族便安乐。大炮口径记不清,三次大战便不成。

所以我曾窃想,下次和平会议专派女人充当代表,和平便有希望,因为普通女人数字糊里糊涂,若必有男代表出席,只好先定规例,惟小学时数学曾经不及格者始有资格当选,以免破坏和平。事实上,连美国国务卿赫尔,也可懂得较精要的和平哲理问题,如果他左右没有那位数学狂的巴斯弗罗斯基[Pasvolsky,经济专家]。

且慎毋忘记,即在物质界上,科学说明事物之“然”(how),却永不曾说明“其所以然”(why),“何所为而然”(wherefore)。科学的范围是事物之过程,不是事物之本因,或是成绩结果之意义。事物之过程属于数学之内,其本因及意义位乎数学之外。科学说明原子如何行动,而不知其所以必如此行动。知道两粒钠碳分子结合,而不知道何以这两分子必须如此结合。科学描写酸类碱类,而于酸类之所以为酸为碱的究竟,一无所知。科学证明金鸡纳霜可医疟疾,而不知这药怎样杀死疟菌。科学描写地心吸力,而不敢冒充说知道地心吸力是何物,或者何以要有这地心吸力。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科学仍是止步,进不得去。科学知道橡实萌芽长成橡树,而不知橡实成树之所以然。

科学视察证明“适者生存”(survival of the fittest),而“适者”之所从来(arrival of the fittest),无法解释。他能解释长颈鹿之长颈在生存竞争之价值[可食非洲高树杪的嫩枝细叶],而无法解释第一条长颈出现所必有化学上及生理学上的变动经过。他告诉你金钱豹的斑点有隐伏草丛中的作用,而你问他这金钱斑点怎样来的,科学便哑口无言。他解释花香的存在价值,但是你问他丁香柠檬怎样造出那奇香,他只低首赧然,无辞以对。他告诉你,蚕食桑叶生丝,蜂采花心酿蜜,牛吃青草生奶,除此以外,也没有发明什么新义。因为归根结底,还是蚕能生丝,蜂能酿蜜,牛能生奶这么一句话,而丁香树也能从一撮园土造出那无与伦比的奇香。且由这些草木昆虫做起来,都极简单易为,一挥而就,准不出岔。

在物质界如此,在精神界及人事上,更加如此。耶稣教徒之崇尚物质及其唯物史观唯物人生观,常令我非耶稣的人怒发冲冠。我已说过,世界和平,首在起信,信念不存,走投无路。凡人生稍可宝贵之事,都非科学所能证验,要信以为真,惟赖信念。先举一例,民主政治之中心思想,个人之尊严,绝对无法证明;科学决定无法证明个人有什么尊严。主观一入,客观不存,而人生却是十九系于主观态度。一个女人要做闺媛,便是闺媛,要做婊子,便是婊子。霎时间婊子可以化成闺媛,惟在一转念之间耳。这一转念之机理,也正同宇宙间花香鸟语之神秘,叫科学无法解释。

同样的,科学对于人类之安乐自由平等,一点没有意见,因为这些美恶妍丑本非科学的范围,也无法收入科学的笼中。自由无法证验。世界合作之可能性,也无法证验。其可能与否,非科学所证验,惟有证之于心,验之于行。[信而行之,斯足为知。]就是酒徒呆子状元宰相的儿子,命里是好是坏,都没法子证验或预卜。个人总是逃出科学的圈套;惟有集合多数,像保险公司的统计,才可仿佛立出一条定命论[机械式]的公例。但是除非人类社会整个用定命论看法,人类社会的科学,连一个入手法门都办不到。除非我们让步,承认男女人类只听某种机械力量随意摆布,奈何不得,就不得不承认一切人类行动的科学(若历史科学,诗词科学)为万不可能。

以机械方法解决和平世治问题,危险就在此点。但是西人数学式的思想习惯已经固定不移。职是之故,大家莫知适从——战后和平计划成百,而一点出路都没有。没有一种计划,叫我们有把握,安心相信世界和平可做得到。西人思想之完全机械化,可由个人数种经验举例作证?

我在大学念书时代,最大刺激之一,就是听到“臭味有体质论”。我原以为臭味就是臭味,就不属于精神,至少也没有什么物质,根本就不去管他。这么一说,臭味是物体的细部,由某物播发出来,袭击鼻官的神经尾端,也就得假定有这些细物时时刻刻由某物射发出来,充满空间,理论可以看得见。这也许对,也许不对,我全不知道。也许樟脑丸真的分发这些物体出来。但是又是假定无论何物何人,都是这样射发细体,满播空中。狗能闻见人类所不能闻的味,有的香甜,有的恶臭。狗有言语,必有许多形容恰当分味的名词,不像我们只有“香”、“臭”、“酸”、“辣”几字而已。某味与某味相投,某味与某味不合;甚至可以闻到一种“臭味的交响曲”[语病],与音一样。同时这些物体都得跳跃荡漾乎空中。但是,大体说来,这说还说得过去。

至于光,这物体说已岌岌可危了,因为最有名教授至此不能同意。光是否物体,或是只是某种激动、某种波浪?如是波浪,是什么波浪,激动什么?此巷不通,我们已经碰壁。光系物体说,理论上有许多困难。假定光是细体,而深夜空谷中两点灯光向各处射发这细体,我们就得假定,凡在任何可以并见这两点光之处,必有两件物体同时存在于同地[科学理论所不容]。到头来,光是物体之说,由后世看来,必算为现此机械时代人之黑暗迷信。现今因为通行机械观念,我们束手无策,因为无论世上什么东西,想来非有物体不可,所以光为何质,已成为我们的闷哑谜,只好称之为“量子”(quantum),量子也者,盖言某量(quantity)而已。什么的量呢?[参见齐物篇]

我还记得,上施维思教授(Edouard Sievers,德国语言学专家)的课,听说诗词的韵律,不是两音一拍,便是三音一拍。这个自然,因为一音不能自成律,而四音必复析而为一与三,或二与二的分段。但这就不科学。另外,有半科学的解释,说人类韵律拍节的感觉,有个物质的基础。二音节是基于走路时左右两脚的行动。那末三音节呢?三音节是基于呼吸——呼时一拍,吸时二拍。这种话并非科学,乃科学界的茶余酒后之谈资(“small talk”,即闲谈)。外人很少知道,文科教授常由科学转入科学的“闲活”——如说罗马帝国亡于蚊子[即亡于疟疾,是即所谓历史闲话]。科学闲话,正与社交的闲话一样,叫人听来又有趣又动听。

最近有一位朋友私下告诉我他的时间论。这时间论认为时间之长短久暂,本无绝对标准,是凭独断的。比如一个早晨,由一只夏虫看来,未必和寿命七八十岁的人看来长短一样。我说庄子正正说过这话[“朝菌不知晦朔,惠蛄不知春秋”,大年小年之喻]。但是他说,他曾和一位医生谈过,而那位医生说,他所言不谬,但是这时间之感觉大抵和脉搏之快慢有关!我几乎目瞪口呆。常人不大知道,这种闲话,这类无从证验的假定,如何布满文科的科学,如心理学;也不曾料到心理分析之学整个统系大半是揣度臆测的性质。[比如说,小儿时大便宽,将来为人乐善好施,小儿时常秘结,将来为人顽固吝啬。劳治贝根的神灵保庇!Roger Bacon,首创归纳方法论之一人。]

我举以上数例,所以指明今人思想方法之机械化,无可补救。因此,在讨论和平问题上,也只顾谈机械的国界、分区、限额、吨数、方里、人口等等,逃不出其范围,而对于和平必不可少的其他较高尚无形的东西,只好置之不问。我们对于数字有一种迷信。克尔伯森[Ely Culbertson,即勃立治——打牌的发明者,有战后计划,详见簿书篇。]将打勃立治牌的数学方法,移到国际警卫队上面,以图解决,便是一例。只要发一张国际上的“将牌”,认为公共的,大家可以召取,而同时依照某种分牌方法,他相信没有一位牌手可以打赢其余的人。他对于席上打牌者的“赌品”却一字不提——有人手中牌坏而冒险性大,有人明明一副必胜的好牌,只因心神不定,与座旁美人谈天,就将良机白白错过。在他看法,这国际警卫队的牌戏,如同一架自动机,谁来小试,定要输钱。

上次大战之后,美国参议院得了——次经验,想出一个保险的机构,可使美国不再牵入漩涡中,就是定“现款交易自备船运”的原则,使美国物质上与战区隔开。从前德国潜水艇打沉载运美国船客货物的美国船舰,所以美国牵入漩涡,所以他们便想,要断绝物质上的联系,应该禁止美国船舰及美国货物驶入战区海上。再简单没有。他们忘记,还有一个人类心理问题,也许在某时,美国人将不愿实行这现款交易自备船运的原则,甚至有时,实行这条禁律将竟为舆论所不容。所以纸牌造成的房屋,还是纸牌一样稳固。不,亚拉伯号码或是罗马式字数不能给我们和平。号头数字于分发粮食票或彩票甚相宜,或是可做和平计划的工具,但决不足为和平的屏障。

所以我还是相信孔夫子,相信礼乐治国。孔子毫不思虑逸出数学的范围,而求社会政治之治于道德人心之治。他甚至超出行政法律的范围,以求反情和志。他并指出人心感于外物,生出好恶,若不加节防,便为世乱之源。

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