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语堂文集: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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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明乐篇第八

——此篇言中国哲学不龈龈于政治组织货殖给养冶政治与

伦理于一炉以礼乐刑政并举为政治之源国家齐治必

基于道德习尚藉此益见经济学见解之浅陋

但是什么叫做和平哲学[政治之术]呢?平治乃现此人生所必不可缺之条件,并非几百千年后的乌托邦理想。安者人之常,犹健康为人之常。和平者:非消极的理想——战祸平静之谓;我们必须有积极的和平哲学。国泰民安,于是乎天地化育,万物滋长,而芸芸众生得托生于其间,各善其事,安居乐业,优游以卒岁,岂非万民之所厚望,天地之常经?故得治平乃得人情之常,人心之厌战,亦犹耳之厌乱声。且家齐国治天下平,其理本一,惟在人伦中和之道而已。欲得人伦之中和,必有其道。哲学的任务,应排斥一切,专一研求这人间伦常之道。

自然我常想,中国思想有何可以贡献于世界和平问题。中国的社会,普通说起来,也有贫苦无告、口角纷争、贪污利己、贫富不均。只是高官厚禄之间,较少妥洽派而已。想起来,真令人毛发竦然。究竟和达尔兰接洽的人,看到赖伐尔[法国妥洽派]能直接和希特勒接洽,难免眼红。两者都是放弃道义,专言权变,但是究竟同小喽罗接洽的人,看见他人能与贼王寨主接洽,总要眼红。中国也讲经讲权,这是儒教所许的。但是无论如何,中国人还相信礼义廉耻的大端,认为行事上不可须臾离之。

中国与西方绝对不同者有三:一曰排律师、二曰排巡警、三曰排兵卒。中国治国四千年就用不着律师与巡警,而当兵向来为人所鄙贱。中国生活乃不重数学的生活,由于不重数学的思想习惯所造成。

于此可见,中国对于治术观法,显有不同。中国人认为法繁则无公理,警多则无自由[“扰民”],兵众则无太平。欲求至治,惟有政简刑轻。无为而治的简单要术。社会既有良莠不齐,总得有个官厅,把几个流氓坏蛋押入牢狱,政府官厅之用处止此而已。若要伸冤,勿入公堂,在法庭外和平了结,若要和平,先不见兵,大家卖刀买牛,还里归田,和平政治之术,最后胥赖礼乐化民成功。

我说这是儒教的中心思想,并非戏言。这确实是儒家的中心思想,基本信条。盖儒家冶政治与伦理于一炉。儒家素以着重实际明理见称,然而偏有这以礼乐治国的迂僻结论。美国人向也着重实际,也许还可同意,对于以巡警治国,尤其是以特务队治国,视为可厌。他们也许并可同意,法律治国虽然可行,犹有遗憾,未臻美善。他们知道,普鲁士式的严行禁令(Verbotens),不足为民主国民所心服,而仅一套“毋得擅犯,如违重罚”的禁令公文,未必便足产生好道乐道之人[所谓“民免而无耻”]。他们明白在成熟健全的德漠克拉西,社会治安全靠社会各分子廉洁自好不屑为非为本。

我最喜欢美国人,莫如看见他们违犯禁章之时,看见在电影院,观众不同情于维护法律的船主,而同情于不买票偷上船的船客,看见在华盛顿到纽约的火车上,在每辆贴告“不许吸烟”的车中,都有人公然吸烟。我对自己说,这些真是民主国的主人翁。如果犯禁太多,情形不堪之时,还不是查票委员及大人先生要给他禁止,是要由某君投稿《纽约时报》,告诉烟灰烧伤婴孩手臂的危险,可望大家良心发现。如果公众民意不反对,查票员也就不反对。但是别梦想普鲁士人在“禁止吸烟”的车上会吸烟!这是万不可能,所以惠马的民主政府(Weimar Republic,德国战后民主政府)非垮台不可。你教一个希特勒去看管一些美国群众,禁他们“毋得”如此,“毋得”如彼,结果可以推知。不到三月,他的头颅就得敲碎。美国也曾通令全国戒酒,而德谟克拉西对这禁令的答复,便是秘密酒店。秘密酒店的历史,便可指明美国人肯否服从普鲁士式的禁章,甚至肯否服从自己通过的法律。我惟有对这种美国人民免冠致敬,因为他们爱好自由,如中国人。你不能以法令空文禁戒美人,或是华人。法章愈禁,阳奉阴违者愈多。恭祝我们两国主义相同!

话虽如此,着重实际的美国人士听见孔子以音乐化民治国的道理,便对孔夫子头脑清楚只求实际的令名要引起怀疑。惟莎严先生才会发这种迂论。[Saroyan,现代作家,有儿童的天真。]但我确认夫子并非咄咄书空,下文将详论之。孔子正会天真,苦中作乐。[在陈绝粮,弦歌不衰。]孔子不但真说过以乐化民的话,并且重复申述之而不厌。他对为政崇尚礼乐,阐说不厌其详,以致有一位门人当真奉行起来。有一天孔子走到武城,言偃为宰,他听到街头巷尾弦歌的声音:

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我选儒家说礼说乐这方面来讲,所以证明儒家之重精神文化,以显示西洋经济学政治之术之陋。单凭财货之安排布置以求治安那种思想之幼稚浅陋,就可不辩而知。我们急须改正观念,不可以为说礼乐中和的精神只是书呆,而畅谈罐头者始为实际。若所谓只求实际者,系指专言饮食衣冠宫室器皿的物质条件,那绝非所以言儒道者。

孔子言为国的条件如下: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

子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子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和平之心理,既然于国家天下应用相同,我们此地可以研究这和平的要素。我们凡言政治,例必认为纯系政治机关的个别问题,与伦理问题截然为二。儒家以为政治之道有四,“礼乐刑政”,而政事只居其一。实则儒家早就鄙夷纯赖行政的解决方法为不足凭。明乎此,始足以言以乐治国之异论。所谓政治,不仅是囚禁几个流氓入狱,释放几个良民出狱的机械问题,而是要移风易俗,使国家社会趋于礼义,所以讲信修睦,而固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也,音乐便代表人民安居乐业歌舞升平之自然气象。据那说法,言诗言乐,几乎成为人生之意义,文化之终点所在。

故治国不以礼,犹无耜而耕也。为礼不本于义,犹耕而弗种也。为义而不讲之以学,犹种而弗耨也。讲之以学而不合之以仁,犹耨而弗获也。合之以仁而不安之以乐,犹获而弗食也。安之以乐而不达于顺,犹食而弗肥也。

四体既正,肤革充盈,人之肥也。父子笃,兄弟睦,夫妇和,家之肥也。大臣法,小臣廉,官职和序,君臣相正,国之肥也。天子以德为车,以乐为御,诸侯以礼相与,大夫以法相序,士以信相考,百姓以睦相守,天下之肥也。是谓大顺。[《礼记·礼运篇》]

由天下太平称为“大顺”这种看法,可见和平非仅战事平静之谓,乃多种教化之力养育出来健全人类社会之结果。由此看来,欲求世治,单藉行政的解决办法自然不足,治国不仅限于“治理”之治,于是乎必尚礼乐,礼乐刑政同为社会政治之方,目的相同。《乐记》曰,“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礼记·乐记》篇之说乐,乃用心理学说法。礼乐所以“教民好恶而反人道之正也”,然后“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社会之不安,政治之纷乱,皆起于“血气”心术无所制防,未得其正。欲求世治,最后还是正人心,非外物所可强使之“治”。这种天下大乱追源于人的心术的道理,犹适用于今日。故曰: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是故强者胁弱,众者暴寡,知者诈愚,勇者苦怯,疾病不养,老幼孤独不得其所,此大乱之道也。(《乐记》)

[按物至而“人化物”,正是人为物欲所克,而成物质主义。“人化物”即已失人道,故可译为“dehumanized”;又是为物所化,故并不可译为“materialistic”。所以“物质主义”之形容词见于古籍者,当以“人化物”一语为最早。]

是故先之王制礼乐,人为之节……礼节民心,乐和民心,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行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按王道即治道,即和平要术。]

至此而礼乐与治道之密切关系,可以明矣。政者正也,必先教民以正。故曰:

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乐胜则流,礼胜则离。合情饰貌者,礼乐之事也。礼义立,则贵贱等矣。乐文同,则上下和矣。好恶者,则贤不肖别矣。刑禁暴,爵举贤,则政均矣。仁以爱之,义以和之,如此则民治行矣。

乐由中出,礼自外作。乐由中出故静,礼自外作故文。大乐必易,大礼必简。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暴民不作,诸侯宾服,兵革不试,五刑不用,百姓无患,天子不怏,如此则乐达矣。合父子之亲,明长幼之序,以敬四海之内,天子如此,则礼行矣。

[按:《乐记》为世界名作,常与西方学者言之,啧啧称欢,谓“乐同礼异”,“乐内礼外”,哲学条理甚明。惜乎今日,若不翻为白话文字,不知其中味矣。]

这节文字以礼乐相对而言,称为治道之工具,含有深奥哲理,可以大开眼界,并可纠正普通误谬,以为孔教务求实际,只讲杯盘锅灶,或是眼光与经济学相等,文明进化以饮食便泄二事了之。故曰:“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又曰:“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又曰:“乐著太始,而礼居成物。著不息者天也,著不动者地也。一动一静者,天地之间也。故圣人曰礼乐云。”[按此哲理,已入形而上学,而有玄学意味。]

最后,我们可以明治道之本及反情和志为强国之源,“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广乐以和其教。乐行而民乡方,可以观德矣。”[反情和志,乃反人情之正,使意志相和,故译为“to create harmony by a rediscovery of human nature”。]

我可断言,孔子听见西洋学者欲求拨乱反治于饮食便泄之间,就要不耐烦,与我相同。我们如果以为亚洲人对于白种的罐头食物会觉满意,便是大错。亚洲人所宝贵者,乃空罐头而已,因其光彩悦目,玎珰悦耳,使得心灵快活,至于果腹问题,尽管有香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