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语堂文集: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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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道术——排物篇第七

——此篇原名“白种人之重负”言由物质主义观点

求世界和平之乖错

今日天下骚动,人心苦矣。未有和平哲学,而欲谋一妥善和平计划,必不可得。欲于世界政治求一根本改革,非先于人生处世及政治哲学与其思想方法起个革命不可。此十年间人心道德,尤其是政治道德,降至低点,灭天理,穷人欲,为众所公认。把我们当代的人与十八世纪的法国百科全书家相比,我们只算是那开明时代的不肖子孙。我们具有战争哲学、战争心理、战争政治,及战争武器,一切齐备,怎样会逃得战争?今日最重要的问题是,这回流血牺牲以后,过了些时是否又得来重新混战厮杀一下?

归根结底,和平与战争的问题关键,全凭一代人心之信念为转移。和平问题,就是我们对于人伦人性的信念问题。我相信这纯是哲学的问题,是看时人所信仰崇奉者为何物。本书后段[卷三卷四]说明,这只是看我辈相信科学定命论或相信意志自由,确信暴力淫威的定命论,或确信精神道德。世界和平,首在起信,信念不存,走投无路。然而不幸,今日乃弃信悖道的天下。

我们所最需要的,就是阴阳消长,祸福倚伏,万物齐一,复归本原的哲理。不知此道,武力至上之说攻不破。理想与实际今日[在西洋]分道扬镳,须使复通于一,而产生一种无所不包的哲学,使天人相通,天理与人情得以复合。高谈阔论耸入云际的道术与脚踏实地的人事须得联系,相辅而行,商贾不复视道义为“不合时务”,而功利之徒不复以“实际主义”为饰词。[美国名作家李伯门(Walter Lippmann)尝称美国人“头脑是理想,心胸是唯物”。]凡人能深明消长倚伏万物同宗之真谛,他的行事也就会循理做去。

西人精神达到这步,将见西方哲学通脱圆浑起来,心上练达,行事老成,而西人的巧妙心机,亦正如佳醴,将见老而弥醇。在这虞诈攻伐竞争磨砺的现代,人心如钢铁一般的芒利锲薄,到时定见老成含蓄,养晦韬光。今日“钢铁时代”,不仅船身是用钢板造的,就是人心道术也是察察缺缺。老子称至柔之道,言“柔者道之用”,而今日的人心却是坚强的。盖人心之幻变靡常,是以老子言勿撄人心:

老聘曰,汝慎无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见《庄子·在宥篇》]

今日看来,人心真若夺羁而奔的骄马了。

西方思想使我最惊奇的一点,就是完全缺乏一种和平的哲学[和气致祥]。所谓和平也者,非指日后乌托邦之理想和平,乃现此经常人生处世方法,适用于家国,并适用于世界。比如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术,就全未发展。西方的社会思想,不是经济学,便是政治学。在我看来,酸涩乏味,犹不如食一颗大红苹果。

社会科学政治科学致治之术,不是财货之给养,便是生产与消费之停匀,或出口与入口之相抵,再不然便是[政治学]以此制度彼之防范设备,或法庭衣冠之礼节,或是经过法定手续申誓而经律师签证的一张废纸所发生的权利与义务。所谓社会也者,乃各种不同而互相冲突的利益的大集合,专赖法律去调剂,借以节防过度的自由;在较高明的说法,把范围放广些,并包括道德上之制裁,即习尚礼俗之制裁,是为儒教之所同意。但是普通西人的社会观念是法律式的与数学式的,正如节制粮食,计分发票。除了宗教仁恕之道以外,这种法家苛刻对人的观念以为一人只须谨守禁章,有点侮辱人类的尊严。依这看法,独身的银行家便成理想的国民,因为他又是独身,又是银行家,善逃女人及捐税的圈套。

但法家观念,犹非主要;西人之视人生之性质、宗旨及活动,九成五是经济观的。经过十九、二十两世纪,器用发明日多,而这种观念益根深蒂固,到了现在,人类进化就只看为生活程度之提高,而生活提高,也便是人类进化。我们口中所谈,笔下所书,梦中所见,唯此一端而已。

我在大学念书时代,就听见“白种人的重负”这名词,老想着,不知那白种人背在肩上漫游世界那布袋中所装为何物。近来才发现,所装的是罐头而已。可怜的吉卜宁[诗人创设此名词,以歌颂大英帝国代天宣德的使命],要是他侨居印度的时候,没有罐头牛肉及罐头沙丁,他就活不了,不能晚年回国去当圣安得烈大学校长。固然,你不能否认,他能把牛肉沙丁吃进肚里,化为新诗妙词,玲珑可喜,歌颂武功及赋得尽善尽美的航运制度,使他侨居阿拉哈巴及拉合尔犹吃得到牛肉与沙丁。

每闻人言西人物质主义,这话却不能看做一句口头禅。近代思想整个骨子里就是物质主义。这物质主义袭断一切战后的计虑,致使和平哲学无地置足于其间,今日一切关于世界和平之提案,岂非根据一种假定,谓欲矫正经济进化之弊端,只须再求经济进化;我们之所谓和平善后,岂非明指贸易之自由、物质之交换,及生意之“亨盛”?换句话说,和平便是罐头,愈多愈妙。和平也者,我们得以大量倾销利源开畅之谓也。“天堂”便是一座钢骨水泥的栈房,罐头装得汗牛充栋。

盖今日之天下,已成一种生意,政治的生意和经济的生意。一个国家就是一家商店,政府公署便是这家商店的店柜门面,外交公使就是商店派出走江湖的兜客,到处和别家兜客竞争拉拢生意,而国中论坛权威思想巨擘便是这商店的核计专员。听这些人大言不惭侈谈和平办法,就教我心悸。[按西洋现行社论家行文必列数字,若高加索产油几加仑,古巴产糖在美国入口之百分额,阿比新尼亚棉质长短几何米理米突,否则不足为专家,而投稿杂志报章,亦难邀青睐。]

经济思想已取其他一切思想而代之,经济问题已蒙蔽一切其他问题,这有谁能否认?我们所顾虑者,只是如何用膏药贴上经济社会的烂疮;我们精神上的最高期望,就是生意兴隆,财货充实,这有谁能否认?这功利强权的欲望本身含着未来战争的根苗,又有谁能否认?谁能驳斥此十年来为人心道德破产,政治与伦理分道扬镳时期?这物质主义,不但不是一句空谈俗套,且成为我们行事抉别十九之动机。事实上,已蔽塞我们的聪明了。

香皂是好的,这不必说。美国文明最动人之处,就是香皂的物美价廉。在美国旅馆,香皂白送不花钱的。在美国盥洗,又方便,又雅致。美国人也许不自觉,但欧亚二洲的旅客却深得这个印象。随便买什么香皂都是上等货色。香皂已非奢侈品,上等异香馥郁的香皂五分钱就可买到。香皂已经平民化了。至少世上问题已经解决其一了。还有其他擦去衣服油垢,补漆桌案伤痕的问题也一并透彻地解决了;我们已有奇异灵敏的仙方了。

工业的进步与实业的考究,在今日已成雄厚的势力,日益进展,莫之能御。你把一切科学家逮捕入狱,惩罚都旁(Du Pont)及通用电力(General Electric)公司的董事,而物质的进展依然。你囚禁发光漆之发明家,褫夺室内凉气之考证家,而新的发明家将降生于阿桑拿省的沙漠,并得警察通同作弊,秘密送到纽约或底脱庐。科学已经登极,你不能把他从宝座拉下来,且也不必。

香皂确已充实丰富了。这是美国民主政制之一大建树。可怪的是,同时和平哲学完全缺乏,无迹可寻。把香皂卖给霍屯督野族,而使美国的香皂厂主得大发其财,并非取治之道。但是我们所能达到思想的最高峰至此而止。你提出一个计划,可以卖香皂给四万万的印度人,大家无不乐从,且感兴奋。要是提议交还印度人的自由,便有种种的为难、疑问、藉口、搪塞,而不见一点热诚。万一同盟国如果有交还印度自由之一天,必定是一副哭丧脸,若曰:“真可惜,但是此外也别无办法。”在这样情形之下,做个圣贤,像莎文那罗拉(Savonarola)大声疾呼,痛斥现世之物质主义,并非难事。稍有普通知识的人都会。可怪的是,普通知识并不普通。何以故?我们都被经济学家吓坏,不敢作声罢了。

世上如有一事引起我的残酷野性,那便是养人如养猪一般见识的经济学。此生唯一的宏愿就是看见欧洲称雄独霸的经济学家枭首示众。我看见百分之几的数字,便怒不可遏。如果经挤学家对于他的枝节数字,不那么沾沾自喜,踌躇满志,也不至于惹我这般怀恨。脸上是那副候补哲学博士之神容——迂腐乖僻,给条目数字,统计的平均及机械的公例灌醉了,此乃医家所谓身上发毒,自己毒昏。拐子至少也会说会笑,但是经济学家却是正襟危坐,道貌岸然。他最怕的是感情作用,他整个大学教育就是教他如此[说见亡道篇]。他只求能客观,求上帝保佑他排脱一切的情感。他确知无疑某物[不管何物],在1942年是27.5%,而在1943年却是34.375%。[按荀子有好名词,斥此辈为“散儒”。

荀子《劝学篇》曰:“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礼,安特将学杂识志顺诗书而已耳,则末世穷年不免为陋儒而已。”又曰:“不隆礼,虽察辩,散儒也。”孔子对子夏警告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亦指此辈。子夏博闻强记,善说三百篇昆虫草木之名,故夫子施以警告。故曰:“博我以文,约我以礼。”盖礼乃立身行世之大端,既博之又必约之,学有归宿,斯不为散矣。附此一笑。]经济学家对于数字分数之自矜,正如皮鞋匠之矜伐皮货。传说哥探城(Gotham)[英国名城]被攻时,有鞋匠建议,将城墙以牛皮封固以御敌,而经济学家也拟用他的统计平均分数来捍卫世界的和平。他想,只要施弄手术,把这些数字分配好,天下便太平了。他告诉你,这是科学,是实事求是客观的科学。他有他专家的技术,一套的法宝,专门的名词,教人望而生畏。这就是他的念咒经文;他所崇奉的佛爷就是物质主义,而他自身便是这教门的方丈法师。

据说,世界和平乃专家的本事,世界求治亦如制人造橡皮一样而已。据说,和平的内容是关税之减低,国际航空线及飞机场之成立,还有船运及保险之资源,国外投资之保证,户口疏散之排比,及生活程度之提高。所谓和平也者,只是分发粮食的票号给世界。由是观之,只消聘请一伙关税专家、航空专家、船运专家、保险专家、橡皮专家、仙人掌专家(共五十八种,各有专家),及苜蓿专家(包括平叶及曲叶专家,一类照请)。而把这些专家分司分科,组织一和平公署,天下便可太平了。

就是这一流的物质主义,令人发指。我并无意为讲经和尚,不过物质的崇拜有点过分罢。欲得正觉,第一着便须生起觉悟,知此迷信之非,而明这种和平观念之不足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