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语堂文集: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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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果报篇第六

——此篇言第三次世界大战之伏机及

引百年前诗人之忏语作证

今日大家正在讨论方法,用绑带扎起战后世界的经济烂疮,然而对于所谓二十世纪文化人心道术上的毒瘤,却动也不敢去动。毒瘤的附近皮肤最怕疼,所以我们的政治家时评家从不敢去触动他的肤壳。所以同盟国的政府始终一贯服从“先打胜仗”的政策。目前一时,那些先打胜仗的党员可以恣所欲为。一切战争的根苗:穷兵黩武、武力抗衡、贸易竞争、种族偏见,一件不缺,依然存在。希腊历史的殷鉴,我们全然置之不理。一切战争的祸苗,在读史的人显而易见,而在计划战后世界的人茫然未觉。那些精通工程的建筑师所建沙滩上的房屋非一日倾陷不可。

因为如上文已经说过,此刻要勒住苏联与中国的脖颈,已经太迟。英美中俄无疑的将为今后五十年间推移历史的四大强国。据英人口称,战后将解放印度自由,那末还有一个亚洲民族四万万人的友谊或是仇恶,须算在上头。现此英美独霸战时策略,明指英美也要独霸战后和平,依此看来,我们明白清楚已回到那欧洲几百年传下来的武力抗衡(balance of power)的路上。这英美独霸的方式,在此地可以暂称为AA式(Angol-American Pattern)。这AA式必遮拾“制衡” “checks and balances”[西方政治科学以秦制楚远交近攻]的老套,让AA世界与非AA世界一时相处于武装的友谊及敌忾的亲睦的一种世界。

必有各种各式的“世界合作”及“世界警卫队”出现,而善说辞令的人,必然大谈起和衷共济国际亲睦的新时代。然权力之为物,动而不静,故决无所谓“武力均势”这东西。时移境迁,有的伸张起来,有的衰弱下去,旧盟瓦解,新盟成立。那时势均力敌的均衡便又推翻了,而世界又须大屠杀一次,等到后代的和平匠又以老规矩准绳替我们造一种新“均势”。这“武力均势”的学说,几百年来迭次引起欧洲每三四十年一次的战祸。把这策略扩充到全世界去,就是要把世界变成一所几十年一次大屠杀的战场。强权政治及武力抗衡,总是激起一种紧张形势,像走绳一般。这紧张形势发生国际间互相猜疑畏忌,有些国家势力伸张,猜忌便愈甚。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十年,大家看得见这形势愈紧,猜忌愈甚,等到有一国看看情势,只好先发制人。凡同样的畏忌猜疑,必发生同样的结果。这方式是永远不易的。

因此第三次世界大战又要来了。我们决不为未来战争之凶残而畏怯,不为牺牲之严重而止步,不为堂上堂下父母妻儿的哀泪而短志,因为后代的子弟,未曾亲历这次战祸,还要踊跃从戎去拯人类于水火,争取六七八种自由。但是第二次大战争的牺牲比起这次的流血来,就同一场恶梦而已。大自然向来不怕挥霍,生几千万杀几千万都不算一回事。倘是人类愿意兄弟相残大屠杀一下,上帝也愿意。再五十万年,上帝便再造成比较聪明比较良善讲理的一种动物出来。那些专谈强权政治的人也不能怪造物主。强权政治家既然以“自然主义”及“自然物竞”为护身符[说见血地第十七],他们也应愿受物竞天择的果报。他们于政治战争以正视“现实”[放弃大义]沾沾自得,所以对于战争的结果,也应该注视“现实”,不应苛求。

而且再来什么灾祥妖异,我们也不怕了,加伯烈[首位天使]不会再下降尘凡来给人间传达神旨。水变成酒无聊的神迹骗不过科学的化验。倘然大鱼吐出了一个约拿[见《圣经》]来,也不足以欺我辈,经过记者盘问一下,必定把他送进疯人院。詹威廉[心理学家]之神不肯降坛,保障我们必有来生[詹氏死前有此约,未能践行]。天上不会再降流火,也不会夜间有火柱替我们照光,白天有云柱替我们领路。祷告禁食诵经烧香尽都无益,至少于我们,那已是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了。一点办法都没有。

外交家当然莫不开口称道邦交友善,背地里却莫不乖巧,把这些辞令打个折扣。各种各式的领管制度、关税问题、警卫分区,及国际飞机场,都会经过一场讨论定出办法。也许会协定一个五十年的和平条约,那条约的价值,也正与尼西亚的五十年和约相等[Peace of Nicias,公元前421年希腊内战时所定,不过六年便被破坏]。出席和会的代表也必定都是严父贤夫爱国者。但他们所造的房屋要建在沙滩上。

这AA派既然确实存在,现在势力甚大,且握有实权,他们对非AA世界所取武装友谊政策的结果,不难推断。他们怎样离间非AA诸国,须看他们的政治手腕多少灵敏,现在中国外交政策是确定与AA合作携手。这种武装的友谊能否实现,要全凭英美迫中国上联俄的路的做法能否成功。这一件又得看中国于下次大战争要计算一下,何种的同盟最可靠最忠实,而这一件又得看中国于此次大战及战后和会之经验所得而定。中国今日国际上的联合,虽然在民主思想立场上很相宜,而在种族及帝国主义的立场上却显然不合。中国自身既非实业发达而因此并非帝国主义的国家,到底他有否达到与帝国主义的国家平等同盟地位的可能,尚未证明或细加研究。但是我们所可确定者,中国必不肯长期屈服人下,受人不齿,也许会回心不敢高攀,还是左右找皮肤色素较重的人认他们做同盟妥当。不幸而言中,这便是世界史最可惜的事。特别是在印度的背景,还有人正在吹起仇英的灰烬,怕他不出火,这种恶孽真是所谓不能逃避历史。

且须记住,这场斗争未爆发以前,早已生出一种局面,由新兴势力之抗衡,而成为德国日本复兴最自然合理的局面。双方必各向德日讨好,鼓励他们重振旗鼓,正如我们于1940年间那么高兴成功的做法。换一句话,虽然经过这次重大的牺牲,又要归到原处,再从头打起。丢个头颅本来叫老母寡妻难受,惟头颅白丢,叫人枉死,岂非大可哀乎?

也许以上推算各发展之趋势及程序未必尽然。但是大家却应该中夜深思,对于权力在历史上之伸张发展,抗衡均势之如何形成,如何倾覆,细细一想。大家须盘诘查究一下,强权政治原则是否可靠,藉武力均势维持永久和平的基本原则可否信赖。对这问题大家讨论,互相驳诘,寻个究竟。惟有如此,谈论世界和平,才不至于隔靴搔痒。我们的思想习惯须根本改变,才寻得活路出来。

天下本有阴阳消长之象可证,兴亡离合之迹可寻,惟在一点灵犀鉴照出来。有时天赋诗人以这种先知先觉的聪明,不用星相,惟洞明历史兴亡之迹,便可预卜将来。在这些天才,这种消长倚伏之象,看得了如指掌,不啻神仙托梦,现身说法。海涅[Heinrich Heine,德国大诗人,犹太族,1797—1856)便是这样一位天才,见过这种神仙托梦,他深知熟识德国民族的精神,所以能够预卜所谓“德国革命”及今日纳粹精神之品质,断得一点不差,又洞照欧洲思想萌芽发育之势力,所以能够预卜“欧洲或世界革命”,并且预言今日正在开演的几幕戏,幻然有仙术。他说有个德国雷霆振作之一日,其来也渐,而其至也必:

其时那轰轰雷鸣,霹雳而至——当心啊,法国人,你们这些邻近的小孩儿……不要莞尔而笑我的话,以为痴人说梦,劝告你们仔细当心康德、斐希德及自然主义的信徒。不要莞尔而笑一个迂僻的预言家,算定在精神界已引起革命,在物质界也必有同样的革命。

海涅于1834年著《德国之宗教与哲学》一书,说到耶稣教十字架那件脆弱的法宝将要打碎,而德国民族古代深山里的神祇只将复显灵。他警告我们将要“听见世界历史上空前的霹雳一声雷”。

诸位切莫以为这德国的革命来势较弱,因为革命之前有过康德的critique[“人类理性的批评”,理性哲学名著],有过斐希德的超物唯心论,甚至有过研究物界的自然哲学……因为康德信徒毁弃一切传统思想,拳头来得更硬;斐希德信徒超物唯心,一切灵空,不畏危难,更要勇往无忌;而自然哲学的信徒尤为可怕,因为他与宇宙风云雷泽洪水猛兽联系起来,他由古代德国民族的汎神教可以降下夜叉魔将,到那时候,古代日耳曼族好勇斗狠的野性将复萌,不为攻城夺地而战,只为杀戮而杀戮。耶稣教稍微节制这杀戮的野性,其功固不可没,然只能稍加节制,不足把他消灭。一旦十字架这件法宝打碎,那些古代战士之狂性复发,那便是古代北日耳曼民族诗人所常歌诵的病狂。那件法宝是脆薄易破的,总有一天要击个粉碎。那时断瓦颓垣中的石像,将要活现起来,揉他千年长眠的眼睛,拂拭千年积秽的尘土。雷神Thor将复跳跃飞奔,拿起千斤铁锤摧毁中古天主教堂……

……那时你们听见世界历史上空前的霹雳一声,便知德国的暴雷已经震作。这霹雳一声,将教神鹰坠地,而非洲漠野上的狮子曳尾躲入洞中。这回演出的戏要使法国革命比较起来像一出“小放牛”……

“当心啊!我是好意,所以尽情吐露这孽煞天机。解放了的德国比起联合克罗忒族、嘎索族的天主教大同盟还要可怕。……”[见《海涅散文选集》Heinrich Heine:Works of Prose,cd. by Hermann Kcsten,第51—57页。]

恰恰一百零一年前,在1842年,他预言“世界革命”,这是一幕剧,我们已经看见其首端,而海涅不敢预卜其收场。他是马克思的朋友,明察革命思想之性质,兼有诗人的眼力,能先卜这回战争中德、法、英、俄的命运,毫厘不爽。

这一来的战争,将成最残酷为祸最烈的战争,不幸将牵入[欧洲]最文明的两国,德国与法国,而使结果两败俱伤。英国是一条大海蛇精,潜时可以潜躲海里深处,而俄国也可以退伏于其茂柏深林寥原寒野上——这两国在平常的政治战争,不管如何打败仗,永远歼灭不了。但在这样的战争,德国处势之危远过他国,法国尤可于最可怜的状态中亡国。

这还不过是那场大剧的第一幕,就像开幕的道白而已。第二幕便是世界革命,这是有钱的贵族阶级和穷民的大决斗。在这决斗中,也不分宗教国族,只有一个祖国——就是地球——而只有一种主义——就是人类的幸福。世界各国的传统宗教会不会穷极而思出抵抗——而这会不会成为第三幕?旧有的专制传统会不会改装换调重复登场?这出戏如何下场呢?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那条大蛇精头颅要被击碎,而那只北冰洋的狗熊[俄国]也得有人食其肉而寝其皮。也许结果只剩一群驯畜,由一位宰牧看管——一位行所欲为的宰牧;手持一根铁拐杖,看管一群羊毛剪得一样,啼声哀鸣一样的畜生!

此去大难将至,如有先知要写一本新的天书[指《圣经新约默示录》],他得重新创造新的妖怪——比起来约翰所见的妖物就同驯鸽和小爱神一般。那时上下神祇只正在掩面而哭,哀怜他们掌管这么多年的凡间人类,也许也正为自己数运将终,悲啼自怜。这未来世界闻来有一种臭味,和着俄国熟皮、腥血,不畏天命及许多响皮条的响声(The future smells of Russian leather,blood,godlessness and many whippings)。我劝告后代人类的子孙,生下来背后的肉皮要顽厚坚韧些才好。[上引书第136—138页]

呜呼,惟有诗人异士,高瞻远瞩,始可以知天。海涅既详知德国的种族精神,又熟寝欧洲人心道术之隆污,且身经革命与反动之两大时期,与梅特涅同时,是以咨嗟而兴叹。故其言曰“当心啊,我是好意,所以尽情吐露这孽煞天机”。他已经见“在精神界上的革命”,所以也能预卜“物质界上同样的革命”。

我辈生于海涅之后百年,此百年间人心道术之变,尤易摭寻,也可以聊试小技,研究此人心道术之去向。我辈也可用心明察当代文化之性质,解决道术隆污之难题,虽然同污者多而同隆者少。也许我辈也可预卜大难之将至,惟苟能毅然斩除科学定命论之桎梏,未敢预卜,始为大贤。[科学定命论,见“血地”、“亡道”、“当代”等篇,尤详“化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