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渐近湖中心,流水潺潺,清凉的和风拂过轻忽的纱帘,夹杂着湖水清冽的气息,柔柔吹送在他们二人的脸庞上。
柯弘安意态闲散,面上泛起一丝倦色,口中慢慢道:“你脸上这伤,就不怕留了疤痕吗?”
容迎初抬头看向他,只见他双眼眯得只剩下一道缝,看不清他目内的神色,也便看不穿他背后的心思。
“倘若迎初脸上当真留了疤痕,相公会不会就此觉得迎初面目可憎,见之生怖?”她淡然反问,“然后避之不及?”
柯弘安干笑了一声,道:“如果我告诉你,即使你脸上光洁如玉,我也觉得你面目可憎,你待如何?”
容迎初心中不禁添了一丝不安,注视着他的目光微带揣测:“果真如此的话,那迎初别无他法,只能拼一口气,想办法让相公不那么厌恶迎初。”
柯弘安不以为然地摇一摇头:“我如果不想再见到你,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不会让你留下。”
容迎初微有怔忡,略凝一凝神,决然道:“我若是不能让相公觉得赏心悦目,那就成为相公觉得有可用之处的那一个。”
柯弘安闻言竟仰头大笑起来,笑声清朗,却又分明带着让人难堪的嘲讽。
偌大柯府中,除了柯老太君,没有人觉得她有资格坐长房大奶奶的位子,她终日为此穷思竭虑,又岂会漏算夫君安大爷的意愿?
只是这位安大爷镇日浑浑噩噩,病的时候是除了吃便是睡,痊愈以后还是除了吃便是睡,她就是有心要试探他的想法,也要寻着他不是吃不是睡的时候。眼下确是难得的良机,但他的心思显然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她一时竟有点捉摸不定,不由惴然。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相公,可是迎初说错话了?”
柯弘安好不容易停下了笑,抚着胸口道:“你倒也没有说错,只不过我身边每个都是有用之人,像夏风会划船,紫文会替我张罗吃穿,就连院子里年纪最小的小竹,都会帮我打扫地上。敢问,你能帮我什么?”
她垂下头,沉吟片刻,复抬起头道:“相公正正说穿了迎初现在的困境,我没有什么可以帮相公的。可是,相公的院子里,需要一个真正属于相公的管事人,我愿意成为这样一个人,只听从相公的吩咐,只遵从相公的意愿。”她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眸里,“那样,相公即便不乘船游湖,也能在自己的房里睡上一个安安稳稳的觉。”
柯弘安再次举杯而饮,将神色收敛于动静之间。
已然到了湖中心,夏风这时停下了划桨,船身微微地上下浮沉,随风而摆,人在其间,恍若梦中。
他放下茶杯,再次拢起了双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后,含糊道:“不行了,跟你啰唆了这么久,我困死了……我先睡一觉,你自便吧……”
还没等容迎初回应,他便闭上了双眼,自顾地睡起了香甜大觉。没一会儿工夫,竟打起了呼噜来。
后来下船后秋白曾问她:“你觉得大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想也不想就回答:“表面上是个睡货,内里主意可比你我还多,咱们以后得当心。”
秋白“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道:“用我们那边的话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敢情是扮猪吃老虎的主啊!”
在船上时他并没有给她明确的答案。
她静静地坐在他对面,他的睡相倒有几分憨憨的。她就那样盯着他看了许久,耳边听着潺潺的水声,莫名地就是觉得心里安宁。
三日后,容迎初一大早起来,就听到外间秋白微带欣悦的声音:“紫文姑娘,你来了?”“……大奶奶这个时候应该起来了,我过来看看她们为大奶奶准备了早饭没有。”紫文一派平静,似是本分所在。
容迎初一颗心终于落了地。接着又听到紫文对崔妈妈道:“往后你们做事不要一群人都赶在一处,好比为大奶奶打水梳洗,我和秋白还有静枫、亦绿四人伺候便可,大厨房的李妈妈和陈瑞家的辰时一过便开始为各院送早饭,我们没有人接应不好,你和雅琴、香卉三人只管去张罗大奶奶的早饭。院子里的活计,我自会回了大奶奶,让正院里的静竹、代柔她们过来帮衬着点……”
院子里自此便有条不紊的,紫文对容迎初更是言听计从,俨然已经把自己视作容迎初底下的大丫鬟了。
倒是崔妈妈和静枫二人,再没有看到她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纵然有碰面的时候,静枫也大多是板着脸孔,正眼也不看崔妈妈,崔妈妈亦厌其不知轻重,越发疏远起来。
容迎初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下只有满意,面上只待崔妈妈益发亲厚,如此一来,院子里便少了许多不堪入耳的闲话,多了几分清静。
容迎初脸上的伤口渐渐痊愈,这一日对镜自照,只见下巴之处是一道浅红色的印子。秋白手上蘸了膏药为她上药,一边低叹道:“当日你拿了碎片划伤自己的脸,我在旁边着实吓了一大跳,才想阻止你,已经来不及了。幸亏伤得不深,要是留下了疤痕,都不知如何是好。”
容迎初笑了笑,道:“我总算知道,为何爹爹沉迷赌博,原来孤注一掷,最后大获全胜的滋味,是这样痛快。”
秋白正想说什么,门外传来崔妈妈的通报声:“大奶奶,昕三奶奶房里的高添寿媳妇送这月的月钱来了。”
容迎初忙让请了人进来,高添寿家的向她福了福身,便把一小布包放在她跟前,道:“三奶奶让我把大奶奶的月钱送过来,请大奶奶点算一下。”容迎初拿起那小布包,凭着手感便觉得里头分量不如前两个月,只不动声色,递给了秋白,嘴上客气道:“劳烦您跑这一趟,回去替我谢过三奶奶。”
秋白亦觉得不妥,打开小布包点算过后,脸色一变,凑近主子耳边道:“只有六两银子。”
柯府里每人的月钱都是有规矩定例的,房中正室奶奶的月钱是十两,姨娘的月钱是六两,通房丫鬟的月钱是三两,大丫鬟及管事妈妈的月钱都是二两,小丫鬟的月钱是一两,其余粗使丫头和小厮便是几百钱。
前两个月容迎初的月钱都是十两,至这第三个月,她月钱的数额竟发生了变化,心下自觉蹊跷,便笑向高添寿家的道:“不知三奶奶可有话让大嫂转告于我?”
高添寿家的回道:“并没有。”
容迎初知道不能从高添寿家的这里问出什么,也不再多说,还是让秋白赏了高添寿家的几百钱茶钱,客客气气地送了出去。
“奶奶,这如何是好?”秋白也有点想到了这银子跟名分的关联,不由紧张起来。
容迎初想了想,道:“想知道因由,只能去拜会一下这位昕三奶奶。”
行至长房三爷柯弘昕的锦和苑,只从这院落的外观看来,与万熙苑的不同之处,便是从木材到装饰,处处彰显出不一般的名贵与奢华。院落内随处可见人工穿凿而成的优美景致,竟比稍嫌清雅的万熙苑更像是长房长子的住处。
容迎初进了锦和苑,引路的婆子带她穿过了几重仪门,来到苑中一间坐北朝南的正房前,婆子上前对守在门外的小丫鬟道:“安大奶奶来求见咱们三奶奶,寻桃姑娘进去通传一声,看三奶奶现时方便见客么。”
此话说来是对容迎初的大大不敬,按理容迎初以长房长媳身份来见三奶奶,也就是大嫂见弟妹,容迎初为长,说“求见”是极为不妥当的。可这婆子毫不以为然地说出口,小丫鬟们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显见众人早已心知肚明容氏在这府里的地位。
容迎初平一平气,没有表现出半点愠色,只等着通传。
倒也没让她久等,那名唤寻桃的小丫鬟很快就出来道:“三奶奶请大奶奶进去。”
随着寻桃走进内室,绕过一道屏风,便到达了宽敞的正厅,厅中的花梨木长书桌后面,端坐着一位身着玉色云缎袄子的年轻女子,正是昕三奶奶戚如南;她两旁伺候着四位身着一色浅蓝长衣的大丫鬟,一人执着青玉拂尘,一人沏茶,一人磨墨,一人听着外间的境况,随时上前照应。
看到容迎初进来,那照应的大丫鬟新之便迎上前为她让座,戚如南站起来笑盈盈道:“大嫂来了,快坐下说话。”心底轻轻地叹息,她何尝不知容氏前来的目的?可这都是娘的吩咐,她虽曾劝过娘先不要扣容氏的月钱,可娘是打定了主意,听她帮着容氏在劝,还冷冷地给了一句:“待到中元节布施时,你这份善心倒能替我柯家增点好名声。”
如此一来,她什么都不能再说,只得把这位可怜人的月钱生生地扣去了四两银子。
在戚如南眼里,容迎初什么都没有,娘不喜欢她,在府中没有人把她当做大奶奶,连紫文都要想着法子诬陷她;她又是这样的出身,没有娘家撑腰,受了委屈只能吞声忍气的,连找个大夫回来疗伤,都得掂量着手里的那几两银子。
容氏在这府里举步维艰,眼下,娘又生出了那样的打算……
戚如南自觉帮不上容氏什么,只能尽量客气地相待。
容迎初向戚如南见过礼后,坐下便开门见山地问道:“本不想来叨扰弟妹,可这个月我的月钱只有六两,不知是什么缘故,可是上回紫文的事我犯了家规,所以这回扣出来?要是这样,也是应该的,我原就不该和紫文生事。”
戚如南面上露出为难之色,迟疑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才好。
容迎初察言观色,道:“弟妹有话不妨直说。”
戚如南心里知道这事要瞒也瞒不过去,容氏早晚要知道娘的打算,不如现下给她透露一点,好让她心里有个准备,不至于到时太过仓皇。于是小心着措辞道:“大哥的身子已经大好了,娘担心大哥房里人丁单薄,所以正为大哥张罗着,再娶一房媳妇……”
后来容迎初才知道,戚如南说出的话相对于事实来说,是相当的委婉了。只是当时骤然听到这样的变数,她还是止不住惊愕,大太太张罗着要为柯弘安再娶一房媳妇,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容迎初细细思虑过后,勉强压下了心中的不安,问戚如南道:“大太太为大爷娶的这房媳妇,可是姨娘的名分?”
戚如南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道:“娘的打算,也没有跟我细说……”她沉默了下来,总觉得要对这可怜人说出事情真相,有点于心不忍。
容迎初从她的容神间察觉出了极浓的怜悯之色,心知事态必然比她所说的要严重得多,只沉着气问道:“那此事与我被扣银子有何干系?”
戚如南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娘是想这个月将你……”她话还没说完,门外就传来通传声:“三奶奶,大太太来了。”
戚如南马上止住了话头,站起来绕过书桌殷切地迎出门外。容迎初听到苗夫人竟然来了,不觉有点戚然,款款地从座上站起,来到戚如南身侧,一同迎接苗夫人。
苗夫人在一众妈妈媳妇及丫鬟的簇拥下走进了正厅,她今日穿着宝蓝色贡缎袄,外头罩了件银丝绣花缎面披风,一进门就有妈妈在旁伺候她脱下了披风,又有伶俐的丫头请她到黄花梨木的靠椅上落座,戚如南亲自捧了一盅太平猴魁给她,恭敬地唤道:“娘,请用茶。”
容迎初在一旁行礼道:“迎初见过大太太,大太太万福。”
两个儿媳对婆婆的称呼及礼数竟是分明的亲疏有别。苗夫人从没有吩咐过容迎初应以何种礼数对待高堂,于是容迎初一直只能按着初进门时的礼数对待苗夫人,平日难得见苗夫人一回倒也不觉得什么,如今有戚如南的亲近在前,倒显得她的礼数有点尴尬了。
苗夫人接过亲儿媳妇手里的茶,睨了容迎初一眼,淡淡道:“你也在?”
容迎初垂下眼帘,思忖片刻,与其躲躲闪闪,不如趁此机会问苗夫人一个明白,遂道:“因为迎初心里有难解的疑问,所以前来打扰了弟妹,可弟妹事务繁多,未必知道迎初疑问的因由,如今大太太既然来了,迎初斗胆,想向大太太求一个明白。”
苗夫人不紧不慢地用杯盖拨着茶叶,道:“那你想问什么呢?”
容迎初直截了当道:“迎初这月的月钱比上月少了四两,不知是何缘故?”
苗夫人早已想到她是问这个,低头啜了一口茶,眉头一皱,把茶放到了一边,道:“太烫。”
戚如南连忙吩咐大丫鬟去另换一杯,容迎初上前道:“弟妹,让我来吧。”
也不等戚如南同意,容迎初径自来到厅中盛放茶具的小几前,也不用丫鬟来帮忙,手法纯熟地先烫了杯,再取了茶入杯,将杯盖子反过来贴在茶杯的一边,提起茶壶将水注入盖子,使其沿杯边而下。浓郁的茶香于此时袅袅地充盈一室,稍稍停了片刻,容迎初再冲水至满。
此时水温适中,容迎初方端了茶盅呈到苗夫人跟前,道:“大太太请用茶。”
苗夫人接过茶喝了,点一点头,面无表情道:“倒是在这上头花过心思的。”
容迎初耐着性子道:“谢大太太夸奖。”
苗夫人抬眼看她,道:“你倒是个细心人,留在大爷房里伺候着蛮好。但若论承担长房长媳的重任,你这点功夫未免太小家子气了点。”
该来的终于还是要来,容迎初深吸了一口气,道:“大太太教训得是。但迎初除了尊大太太为上,更谨遵家规礼数,既然迎初是经正规的礼数成为长房的媳妇,那必然需要尽作为媳妇的应尽之责。”
苗夫人冷笑一声,道:“你既然口口声声说以家规礼数为上,那我便与你说家规礼数。”她转向戚如南道,“南儿,你可还记得,当时咱们家以迎娶长房奶奶的礼数接你过门,都经过了怎样的规矩?”
戚如南不忍看容迎初被婆婆为难,但又不得不如实作答,只好道:“按着寻常的礼仪,是托媒、合肖、定亲、择吉、接妆、迎亲和拜堂。”
苗夫人继续问道:“那进门之后呢?”
戚如南犹豫了一下,方道:“拜见老太太,拜见爹和娘,拜见族中的长辈亲人,再由族长主持入祠堂的仪式,将如南的名字,加入族谱……”
容迎初神色微微地僵冷,抿紧了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