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迎初推心置腹道:“其实我比你更怕。正如你所说的,我出身寒门,按理原是高攀不上柯家的,可大爷病重,病情如何凶险,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为何得以进门平白得了大奶奶的名分,你也不会不明白。为大爷守福,若守不过,我一辈子就留在府里,也不会有大奶奶应得的福气,若守过了……”苦笑了一下,“便是眼下的境况,府里也许用不着我,给我的,不过是一封出妻书罢了。说到底,我的福气还真就比不上姑娘,我的爹娘顾不上我,而你的亲娘就在府里,不管好歹,总有个照应。”越发说得凄凉,她眼角渗出了泪水。
紫文注视着她,不禁想起娘所说的话:“今日一早安大奶奶就着人送了十两银子给我,你先别口口声声说她如何欺辱你,你这样的性子,娘可是明明白白的,你若不是先去招惹了她,我看以她这样的境地,也不会主动来给你使绊。
“何况她这点月钱,要在这府里省下十两银子,可真是一点都不容易,如今她竟然都送给了娘。我估摸着,她并不是存着要把你撵出去的心思。倒不是娘看着这银子便替她说好话,这一年到头,大太太赏下来的也不少,你虽说被扣了半年月钱,可娘这里是半点也不受影响,你只管放心。
“娘在这府里几十年了,眼看着来来去去的人不在少数,这容氏啊,不过就是想保住一个名分罢了,你出头去为难她,倒显得张扬,还平白落了不是,犯不着。
“依娘看,大太太这边的意思你必定得尊着,可容氏这边的情面,你也不好太拂逆了,能过去的,就过去。话说回来,若大太太真有什么心思,也不是你一人之力能办到的,你何必事事冲到前头?儿啊,听娘一句话,息事宁人,万一日后出什么岔子,也不会寻到你头上去!”
思及此,紫文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容迎初拭去了眼泪,又道:“可我是断不能就此放弃的,进了柯家这个门,我就从来没想过要出去,不管怎样,我都要守着柯家媳妇的本分。”她伸手替紫文掖了一下被子,柔声道,“你伺候大爷的尽心,我全看在眼里。在我心里,你一向是个极妥当的人。说句老实话,一开始我并不喜欢你,可后来慢慢发现,大爷房里若没有你,还真是不成体统,难为你这样细心周到,事事管得井井有条,这些妈妈丫头也都听你的,可见都是你平日用的心。”
紫文并没有答话,却从喉里低低地“嗯”了一声。
容迎初微笑道:“还记得我进门时,你喊了我一声姐姐,不知到了今日,这声姐姐还作数吗?你不说话,我只当你是答应了。做姐姐的现时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手的好东西,所以,这份见面礼只当是我先欠着你的。只等我正正经经地当上这院子里的大奶奶,我头一件必须做的要紧事,就是把你抬为姨娘。”
她的语调浅浅的,话意却是这样深重,紫文只觉始料未及,惊讶地注视着一脸笃定的容迎初。
“这份实实在在的见面礼,希望妹妹笑纳。总之,有姐姐好的一日,必定想着妹妹。”
紫文若有所思。
容迎初自觉话说得差不多了,便起身道:“妹妹还在病中,姐姐就不再叨扰了。”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这几天你只管好生休养着,若妹妹愿意接纳我这个姐姐,等身子全好了,再来替我管束管束我院子里的妈妈丫头。若妹妹不愿意,也不碍事,我仍会记得我答应妹妹的。”
言下之意,便是留了余地让紫文考虑清楚。紫文坐起了身子,低低道:“大奶奶慢走。”
这是紫文首次真心实意地称容迎初为“大奶奶”。容迎初安心地笑了,自知这一番恩威并施没有白费心思。
从紫文房中出来后,秋白静默无声地跟在容迎初身后,像在揣摩着什么。容迎初故意走慢了一步,对她笑道:“丫头,又在琢磨什么幺蛾子?”
秋白道:“我竟没有想到奶奶打的是这个主意,我还以为整治过紫文就算大功告成了。”
容迎初低头看铺着鹅卵石的路面,道:“在这高门大宅里,不是以输赢分高下,而是以身份论尊卑,奴才眼里没有你这个主子,你只管打骂、耍泼,不过是让人看笑话罢了。大太太对我的心思是明摆着的了,要扭转局面,并非一朝一夕可成。我没有韬光养晦的时间和余地,不想坐以待毙,就只能算尽机关。”
秋白思索着道:“万熙苑里几个管事的奴才都是大太太的人,若奶奶一直像头一两个月的时候处处忍让,这些人只会越发认定大太太的主意。奶奶的地位,恐怕连奴才都不如。”
容迎初含着一缕冷厉的笑:“有声狗不是非杀不可。我首先要做的,就是把有声狗训成无声狗,为我所用。”
秋白明朗地笑道:“万熙苑里的奴才都听紫文的,这下奶奶把紫文也驯服了,那些人再不敢不把奶奶放在眼里。只要紫文也顺从地听候差遣,奴才们就只能乖乖地服侍奶奶,奶奶在这院子里就有了底气,日后行事就方便了。奶奶这一着‘擒贼先擒王’真是使得恰到好处!”
容迎初笑着摇一摇头道:“现在论这个还早,此事成不成,还得看紫文。”
她们说着,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苑中的未名湖畔,一叶扁舟泛于清绿如莹玉的湖面上,一个青衣小厮蹲在船头正解开系舟的绳索,看到容迎初,便称呼道:“大奶奶。”
容迎初认出这小厮正是柯弘安的近侍夏风,便笑道:“大爷要游湖吗?”
柯弘安将船舱的帘子掀开,探出头来,看一看容迎初,扬声道:“就是游湖去,你要不要一起来?”他一张俊脸在日光下如温玉清润,双眸熠熠生辉,明亮得仿佛要看进人的心里去。
容迎初看着在荡漾的水波上漂浮的轻盈小舟,有心想乘坐到湖中散心,便也不推辞,爽快回道:“我要来!”
由于小舟的船舱较为狭小,仅容得下二人,秋白便留在湖畔等待主子归来。
夏风用力撑桨,小舟徐徐地离了湖畔,慢慢地往湖中划去。
容迎初进了船舱内,看到柯弘安盘膝坐在小几跟前,当中的梨木小几上摆着一小壶香茶,茶壶旁是一本翻开的书,容迎初在柯弘安对面盘膝坐下后,方得以看到书页上的书名,竟是《论语》。
容迎初不动声色地笑道:“相公好兴致。”
柯弘安举杯品茶,半眯着眼睛道:“在屋里头睡觉脑袋一直发晕,坐了船到湖中心去睡睡看,兴许会舒服些。”
容迎初提壶为他杯里添茶,道:“相公既然要睡觉,为何还看孔夫子的教诲之言?”
柯弘安双手袖在衣袖里,道:“你识字?”
容迎初又为自己倒茶,道:“小时曾到私塾外听过一阵子课,后来家里农活忙了,便没再去,也就略识得几个字,再多的便不识得了。”
柯弘安慵懒地躬起了身子,两个肘子贴在了膝盖上,道:“这书我看一次便打一次瞌睡,正好用来助我入眠,所以一并带了来,谁真要看这酸腐言论,通篇就是教人读书趁早。”
容迎初抿唇一笑,道:“可是我隐约听闻,相公自幼酷爱读书,十岁前便过了童子试,十三岁考取秀才,曾是族中备受推崇的才子。”
柯弘安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道:“你就从没有闲着,镇日家打听这些?”
容迎初低头看青瓷杯内红褐色的茶水,道:“迎初不在这上头花心思,还能在哪里花心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