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夫人话语中的冷嘲越发明显:“你倒仔细想想,我柯家可有托了媒到你家中牵线?你家中可曾写了妆奁清单,让咱们去接妆?你除了拜见老太太、大老爷和我,可有去拜见族中的长辈?”她扶在椅靠上的手指轻轻一敲,“最重要的是,你根本就没有拜过祠堂,连族谱都没有入!你大奶奶的名分,是老太太给的,也是看在你为大爷冲喜的分儿上。”
虽然早就料到大太太会有各种理由不承认她这个媳妇,但她一下毫不留情地全摆上台面来,容迎初还是有点始料未及,她极力稳住自己的阵脚,静声道:“难道大太太真要像外界所传的那样,大爷身子好全以后,立即就把我这个冲喜媳妇扫地出门吗?大太太真要应了外人所料,让柯家背上忘恩负义的恶名吗?”
苗夫人讥诮地一笑,道:“难为你替柯家着想,我更不会置柯家名声于不顾。跟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如今我就让你入柯家族谱,不过是在弘安娶了真正的正室大奶奶以后!”
对方的声音如雷轰顶,容迎初双耳只觉一阵闷鸣,整个儿呆了呆。
戚如南看到她的脸色不复平静,有点担忧地朝苗夫人唤道:“娘……”苗夫人瞪了儿媳一眼,示意她噤声。戚如南无奈地别过了脸。
苗夫人复望向双眉紧蹙的容迎初,道:“所以这月钱并没有短了你的,姨娘的名分,拿的就是这六两银子。”
容迎初倒抽一口冷气,有点难以置信:“你要降我为姨娘?”
苗夫人道:“以姨娘的名分入族谱,对你这样的出身,已经是莫大的恩惠。”
容迎初咬一咬牙,道:“大太太当真要这么做?”
苗夫人眼中掠过一丝不屑,道:“如果新大奶奶不喜欢你,你连姨娘的名分都保不住!”
容迎初没有再说话,抿唇静默着。
戚如南见状,对她和声道:“大嫂……你不如还是先回去吧……”
苗夫人再次打断儿媳,冷声道:“你要的明白我已经给你了,你回吧!我和南儿还有要事商量。”
容迎初并不恼,点头道:“大太太的意思我已经知道。谢大太太没有对我隐瞒。”又转向戚如南,欠身道,“今日多有叨扰,望弟妹莫怪。”
戚如南越发觉得她可怜,无声地摇了摇头。
离开了锦和苑,等候在门外的秋白看到主子神色沉重,一时也不敢多问,随着她往前走出一段路后,方听到主子开口道:“秋白,咱们的路,今儿才开始踏出第一步。”
秋白一怔,道:“究竟怎么了?为什么要扣了你的四两银子?”
容迎初一字一句道:“她要降我为姨娘。”
秋白惊讶不已,脸色煞白:“我刚才在门外看到大太太进去了,就知道她会为难你。她要降你为姨娘?也不看看你是谁找进府里来的!奶奶,此事非同小可,不如去告诉老太太吧?”
容迎初一摆手,道:“老太太身体不好,也不管府中之事。更何况,此事谁也帮不了我,我只能靠我自己。”
秋白双眼忍不住发红,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呜咽道:“奶奶,我们那里有个词儿叫‘逞强’,你现在就是在逞强!她们要降你,肯定是因为你的出身,你还能怎么办?”
容迎初苦笑道:“我要是不逞强,难道还能一哭二闹三上吊?恐怕以我现在的境况,就是要上吊,也不会有人拦我,那我还哭给谁看?死给谁看?”她反握住了秋白的手,“就这点事,你就慌了阵脚了?我还没有告诉你全部,除了要降我,她们还要为安大爷娶进一房媳妇。”她咬一咬牙,“大太太说,这回娶的是正室大奶奶。”
秋白更是发了急,怎么也无法冷静:“欺人太甚!她们真不要脸!也不想想当初奶奶是怎么替大爷守着!说降便降,说另娶就另娶!”她又急切地劝主子道:“奶奶,我求您了,你告诉老太太去吧,你是老太太选中的媳妇,她为了自己的颜面,也不会允许大太太这么做啊!”
容迎初的笑意越发苦涩,如果不清楚内里,她尚可抱着一线希望去求老太太,可就是因为她太清楚内里,才知道没有人会帮她:“秋白,当初我进门是一穷二白,我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是老太太给添置的;我初为新妇,什么都不知道,是老太太派了秦妈妈来照顾我,告诉我府中的事;老太太怕我日常所用有缺,又赏了我许多吃的穿的;大爷眼看要不好了,老太太又特地传出话来,说我是大奶奶,让房里的人不要轻贱了我。老太太已经为我做了很多,若不是她一开始为我铺好了路,我如今根本就不会有大奶奶的名分。你以前说过,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得来的东西,老太太为什么帮我?也是因为顾着安大爷罢了。如今安大爷已经大好,她还犯得上为了一个买来的冲喜媳妇,去和自己的亲儿媳僵持不下吗?能不能在这府里活下去,不靠自己,还能靠谁?”
秋白稍稍平静了下来,长叹了一口气,道:“奶奶说得对,老太太和大太太才是一家人。可奶奶,我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你被她们降为姨娘啊!”
容迎初喃喃道:“我也不会就此认命。”她细细思量了半晌,道,“走,咱们回万熙苑去。”
现在一时还想不到应对之法,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把此事透露给柯弘安,如果他不能接受大太太再为他娶进一房媳妇,那问题就好办多了。
容迎初和秋白来到柯弘安用膳的内厅时,看到他正举着银箸,夹起一块枣泥山药糕往嘴里送。
果然不是睡就是吃!容迎初在心里嘀咕了一下,方走上前去,一边为他盛上一碗冰糖粳米粥,一边道:“相公今天好胃口。”
柯弘安眼睛盯着跟前一碟豆腐皮包子,嘴里嚼着点心道:“紫文给我吃了一颗冰糖山楂,我突然就饿得慌。你坐下一块吃吧。”
容迎初坐了下来,但并不吃东西,只慢慢道:“刚才我到三弟妹的院子里去,听到一件跟相公你有关的事儿,我觉得这也是件大事了,只不知道相公你之前有没有得过信儿?”
柯弘安把豆腐皮包子夹到了食碟里,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说来听听。”
容迎初试探地看着他的脸庞,道:“我在三弟妹房里时,正好大太太也来了,她跟我说,要替你再娶一房媳妇。”
秋白也一下紧张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柯弘安看,只期盼他说出一个“不”字来。
柯弘安咬了一口豆腐皮包子,面上没有露出什么可供容迎初她们捕捉的神情。容迎初不觉也有点急了,心里暗叫:哎哟,我的大爷,您老别光顾着吃啊!
他抬眼看了看容迎初,嘴里嚼得越发起劲了,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话,容迎初没听清,急忙问:“你说什么?”
柯弘安好不容易把包子咽了下去,再道:“你知道这件事了?”
容迎初和秋白何其敏锐,一下就听出了他话中之意,心里不约而同地一震。容迎初想了想,问道:“这么说,相公你是一早便知道这件事了?”
柯弘安点了点头:“她曾经跟我商量过。”
容迎初这时非常留心他的言行,他并不称呼大太太为娘,可是因为他心里并不认同大太太的做法?还是别有缘故?如果他对大太太有不满,会不会反对大太太安排的婚事?她怀着一丝迫切问他道:“那,相公你对这门亲事,可是满意?”按着为妻需贤的礼教,她不能出口反对夫君纳妾,可是眼下已经不是纳妾这么简单,她一点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只能委婉地试探他的想法。
没想到柯弘安竟然连连点头道:“满意,我对这门亲事相当满意。”
容迎初和秋白都怔住了,难以置信地瞪着柯弘安。
柯弘安不等容迎初再问,自顾道:“对方是骠骑将军的独女,听闻生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如此佳人,如今竟愿下嫁我为妻,我岂有不满意之理?”
容迎初心中一紧,道:“为妻?也就是说,相公知道再娶的这位将军之女,将会是你的正室夫人?”
柯弘安挑了挑眉,道:“是不是正室夫人我不知道,不过娘既然要和将军府结亲,想必不会委屈了人家的千金。”
秋白忍无可忍,开口道:“不能委屈那位千金小姐,难道就要委屈我家奶奶吗?”
容迎初也不阻止秋白,只一言不发地盯着柯弘安。
“原来你是着急这个?”柯弘安不以为意地笑了,“我劝你还是少安毋躁,虽然娘还没有跟对方定下亲事,但韦将军已经答应了做媒的中人,愿意与我家结亲。你着急也是徒劳。”
容迎初道:“相公言下之意,就是让迎初安安分分地等着被降为姨娘吗?”
柯弘安笑着摇头:“你还能不安分吗?你有多大的能耐可以改变娘的决定?”
容迎初站起了身,道:“不是还没有定下亲事吗?距离婚期还有一段时日,便让相公看看迎初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柯弘安笑道:“如果有好戏,我不看白不看。”语毕,埋头喝粥,不再理会容迎初。
容迎初知道多说也是徒劳,便和秋白离开了正院。
回到南院厢房,秋白忍不住低声骂道:“这个大爷,亏我前番还说他是扮猪吃老虎,看他今日这副模样,整个就是一猪,就知道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瘦型猪!”
容迎初本来心情还有点沉重,一听到秋白这话,不禁失笑:“‘瘦型猪’这三字用得甚妙,他倒还真是怎么吃怎么睡都还是老样子。”
秋白可是半点也笑不出来。容迎初望着忧心忡忡的忠婢,倒反过来安慰她道:“现在担心再多也没有用,我们不如一起来想想,看还有何扭转局面的可用之机。”
秋白不由有点愧疚:“奶奶,秋白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可是到了紧要关头,竟帮不了奶奶分忧半点。”
容迎初摇了摇头,道:“此次事发得有点突然,你也太关心我,所谓关心则乱。”她不禁想起了戚如南,戚氏一直对自己流露出怜悯之意,看向自己的每个眼神都带着深深的同情,大太太为难自己时,戚氏几次都想帮自己解围,想来这次大太太要降自己一事,应是与她无关。
思及此,她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她立即于心下捕捉住了这个念头,半带思虑地对秋白道:“现在看来,柯府中与大太太较为亲近,又最得大太太重用的人,便是三奶奶戚氏。虽说她的话大太太未必会听,可是终究算是帮衬着大太太主中馈,大太太或多或少都会尊重她的想法。”
秋白闻言,道:“奶奶难道想求她帮忙说服大太太,收回成命?”
容迎初摇头道:“事情并非这么简单,眼下这个境况,任谁去说,大太太都不会轻易收回成命的。我只是发现戚氏对我很是同情,并非一个冷面无情的人,她也许会觉得我处境堪忧,很是可怜。所以,即使她帮不了我解决这次的问题,也是个值得交好的对象。”
秋白点头道:“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容迎初笑瞪了她一眼道:“又是哪里来的怪话。”她敛下了心头的忧虑,道,“大太太说了,等大爷的新媳妇过门后,才会让我的名字入族谱,她原是想用这个来拿捏我,现在我反倒觉得是给了我一个回旋的余地,我可以趁着这段时日,慢慢寻找可利用的机会。你别多想了,快去帮我把老太太赏的好东西都找出来,我要派用场。”
秋白依言把老太太月前赏下来的绸缎、首饰、手炉等物找了出来,已经有点想到主子的用意了,便道:“奶奶是想挑一件给戚氏送过去吗?”
容迎初拿起绸缎和彩绳,想起戚如南在锦和苑中的派头,道:“戚氏娘家原是书香门第,也是金马玉堂的大户人家出身了,嫁到柯家来,又有大太太疼着,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得着?我也不知道她平日里有什么偏好,便先给她绣个家常用的荷包,算是投石问路吧。”
一时便在桌上摊开了各色丝线和缎布。容迎初旧时在娘家,时常也会做些绣品拿去变卖帮补家用,因此一手针线活也算是拿得出手的。
于是主仆二人便窝在了厢房中做起绣活来,间中除了紫文和崔妈妈过来提用膳外,她们鲜有理会外界诸事。
绣得累了,秋白语不惊人死不休道:“奶奶,我其实一直在想,你是错生了年代,若是投生在我以前那个时代,你肯定是个女强人,也不必在这里看这些婆娘的脸色了。”
容迎初也有点习惯她这样的语无伦次了,一边穿针引线,一边笑道:“什么是女强人?可不会是女强盗吧?我可不干那偷鸡摸狗的事。”
秋白“扑哧”一声笑了,道:“自然不会是女强盗,女强人就是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事业,自己赚的银子自己花,不必仰人鼻息,更不用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的。”
容迎初低头审视自己绣出来的花样,“你说的我听着难懂,追求?事业?是不是田地和铺子?”
秋白也不解释了,帮她挑着彩线道:“可以这么说吧。奶奶,过去我一直觉得你厉害,现在算是真真正正服你了。”
“为何?”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然面不改色地在这里绣花。回想以前,我要是明天要跟客户开个什么会,都会紧张得很。”
容迎初抬头看她一眼,道:“秋白,你说的我越来越听不懂了,就别闹了吧。”接着随口又问道,“你总是提你的那个什么‘时代’,究竟是什么地方?可是你旧时爹娘的老家?”秋白的老子苏倚本是容家的管家,后来容家没落了,这苏倚也没走,说是祖上曾受过容家的恩,便带着妻子女儿仍留在容家伺候,所以秋白也算是家生子了。
秋白想着反正主子一直是不相信她的话的,便道:“奶奶,其实我并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秋白。”
容迎初闻言,又笑了,道:“你不是秋白,那是谁呀?”
“我是谁?”秋白有些微的茫然起来,前世的那个名字,早在七年前就抛诸脑后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曾经以为自己就此送命了,没想到还是醒转了过来,更出乎意料的是,摆在眼前的陌生年代,以及自己一具只有八岁的小小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