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舌尖的苦涩:“我千方百计得来的东西,决不会拱手相让。”
“我并没有叫你让。”
“相公说得对,我由始至终都没有想过相公心里想些什么,那如今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我该怎么做方为妥当?”
“什么都不要做,静待韦家千金过门。”
容迎初霍地从床上站起,斩钉截铁道:“恕迎初不知进退,无论相公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也请相公在迎娶韦氏之时,让迎初以正室大奶奶的身份受韦氏之拜礼!”
柯弘安慢条斯理地从床上下来,趿了鞋子站定在她跟前,出其不意地一把搂过了她的腰身,她惊得低呼了一声,整个儿失了重心地倒在了他怀中。
他的绛红色海水暗纹长袍上是淡淡的海索草香气,若有似无地,带着专属于他的气息,不可抗拒地渗进她的鼻息,袭进她慌乱的意识间,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攥紧了他的手臂,也不知是想要推开他,还是要迎接他。
他凑近她的左耳,气息轻飘飘地在她温软的耳郭旁打转:“一直以来,你都是孤军奋战,为何如今,又寄望于我了?”
她微微惊颤,小巧的珍珠耳坠子摇摆得犹如此时如鹿撞的心房,她压一压惶惑的心神,迎面向他,曼声道:“若无相公怜惜,迎初纵然机关算尽,争得再多也如嚼蜡,还似如今辛苦一场,只落得一个不解郎君意的罪名。”
他逐渐逼近她的脸庞,淡淡温热的气息如轻风拂面:“我就是想看一看,你使尽浑身解数,却依旧走投无路的模样,可还会像如今这般理直气壮。你怎么就不会想到,哪怕只是向我示一个弱,甘于听我所命,兴许就会比你处心积虑要来得轻松?”
她心神初定,绽出妩媚一笑,道:“迎初小时候便听说书人说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迎初本就是个小小的弱女子,不求成为人上人,求的就是相公的一点恩情。若相公还觉得迎初有那么一点用处,求相公保全迎初的正室之位。”
他玩味地端详着她,彼此第一次靠得这样近,也是第一次把对方看得那么清楚继而道:“那你可曾听过,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以为你有用,可你连我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你何用之有?”他一手抚上了她的脸,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的脸颊,“既然你想为我所用,那么这一次就听我的,安安分分地等着韦家小姐过门,不要争一时之意气,可好?”
她含着一缕冷笑,轻轻拨开了他的手,道:“也许迎初并没有违逆相公之命的资格,可迎初有迎初的坚守,不想在最后关头,前功尽弃。”
他推开她挡却自己的手,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她仰起头来,“你若执迷不悟,那也别怪我没有给你提醒。你要争么?好,我由着你争,我只等着看,看你落败的那一天。”他贴近她,几乎便要凑到她那娇艳欲滴的朱唇之上,“希望你不要后悔今日的坚持。”
她的腰肢在他的迫近下微微往后弯,益发显得身姿婀娜,“得相公这一句,迎初反倒觉得安心。只要相公不再阻止迎初,迎初受再多的苦,吃再多的亏,也是值得。纵然落败……”她抬手软软地放在他的肩头,绣碧霞云纹的广袖往下滑去,露出一截嫩白如玉的藕臂,“亦不言悔。”
柯弘安不以为然地一笑,静静地注视容迎初片刻,慢慢地放开了她。
与他拉开了距离,她忽然觉得跟前仿佛有点失落的空虚。他仍然拉着她的手,她仍可以感觉他掌心的暖意,但也可以感觉到他不欲久留的心思。
“跟你说话真累。”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一伸懒腰,又道,“不过倒挺有趣。”
容迎初暗自犹豫,眼看他就要转身走开,心下一横,开口道:“迎初还有一事要告知相公,迎初寻思着日后要更悉心伺候相公,东院离正院最近,因此我明日命人把东院打扫干净后,就会迁到东院。”
柯弘安闻言,回头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住在哪里都一样。”
容迎初也不理会他话中的不以为然,道:“到得韦氏过门,南院这里或者西院那边都可供她选择,我作为大姊,自会安排妥当,不会让她受委屈。”
柯弘安冷笑了一声,道:“你爱折腾便折腾。”语毕,转身就想走。容迎初却在他身后轻轻道:“相公,你可还记得你当日是为何发病吗?”
他的脚步略有踌躇,在原地停了一下,微微侧首,道:“你知道什么?”
容迎初缓步走上前,在他身侧站定,道:“我知道的并不多,也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不是相公知道的。但迎初想让相公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面对什么人,迎初虽然不能洞悉相公之意,但始终愿意站在相公身边,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这样一句温情脉脉的海誓山盟,于此时此刻,在这种情景下对他说出,竟带上了一份只可意会不可明言的凛然与坚持,也是步步为营之下的一着算计,是带着交易意味的表明心迹。对,她是在争,争他对她的信任,争他对她名分的认同。
柯弘安低低地笑了,俊朗的侧脸在黯淡的阴影中带着朦胧的深沉。他道:“果然是一山还有一山高么?希望你的手段真的高明到,我真真正正地需要你的不离不弃。”
他终究是走了。她在黑暗中跌坐下来,深深地吸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放松开来后,弥漫上心头的是大敌当前的焦灼与决绝。
翌日一早,容迎初便吩咐秋白和紫文领了崔妈妈等人,到东院去收拾打扫。东院原便是留给柯弘安的正室夫人居住的院落,与柯弘安的正院只是一墙之隔,且又在内里开有小门,可供夫妇二人随时走动。
尚有十日便是韦氏过门之期,容迎初早早便搬进了东院,一切打点停当后,方到锦和苑处向戚如南告知一声。戚如南得知此事后,面上略显为难,期期艾艾对她道:“大嫂,原也该让你住在东院,可是,依娘的意思,本是想把东院修葺一下,作为给韦家小姐的新居……”
容迎初双目泛红,拿着丝帕拭眼角,哽声道:“本来我是不该在此事上让弟妹为难,只要还是大爷的房里人,住在哪儿不是住呢?一样地伺候大爷,一样是柯家的媳妇。要是过去,我断断不能搬到东院去,合该让新妹妹住在那儿才对,可如今我承了马家的错爱,名义上也算是马家的女儿了,那马大人和唐夫人,都是极为讲究的,私下劝迎初不止一回两回了,口口声声说不能矮那韦家小姐一头,这关乎的是马家的颜面,可真是折杀我了!我左右为难,无计可施,只好去求了相公,让他体谅我不得法子,先允我住进东院,也只是这一阵子的事,过段日子,我寻个住得不适的借口再搬出来,必定还是让新妹妹住进去的。”
戚如南微有不忍,道:“我也知道此次当真是委屈嫂子了。既然嫂子已经搬进了东院,那我这边断没有让嫂子再搬出来的理,只是娘要是问起……”
容迎初道:“我也想到了这一层,为免太太怪罪,我已经命人把西、南两院都收拾干净了,弟妹如若要为新妹妹布置新居,可以从中选择一处。”
戚如南不想惹得婆婆不快,又真心实意想帮容氏,想一想便道:“如此也好。要不这样,我去向娘回话时,只管如实告诉娘你的苦衷便是,想必娘也不想在此节骨眼上多生事端。至于选择哪个院子给韦家小姐,我还要问准娘。”
容迎初略略显出犹豫来,讷讷道:“那就有劳弟妹了。只是,若太太不喜欢迎初住进东院,为免太太迁怒弟妹,弟妹还是让她找迎初来问话好了,迎初自会亲自向太太交代。”
戚如南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嫂子的难处,自会替嫂子说话的,你不要担心。”
容迎初将得意之色掩盖于感激的神情之下,向戚如南欠身道谢。
待容氏走后,戚如南心事重重地走进内室之中,看到相公柯弘昕正在伏案苦读,她轻声吩咐了相公的近侍书童青槐出去为主子换一杯热茶,方悄悄走到相公身后,伸手轻柔地为他揉起肩膀来。
柯弘昕正沉浸在书本学问之中,戚如南的动作倏地唬了他一跳。他抬起头来,看到妻子后略放松了神情,道:“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为夫如今满脑子都是孔孟圣言,不知娘子进来,娘子也不言语一声。”
戚如南道:“正是看你在这苦读了许久,想进来提醒你该用膳了。用功是好事,可别累坏了身子。”
柯弘昕眼睛仍是不离书本,道:“考期日近,为夫自然要多多用功。你让他们把饭菜送进来便好,我就不出去吃了。”说完,又埋头看书,过了一会儿,见妻子并没有回应,方才觉得奇怪,回头看去,只见戚如南正交抱着双臂在那儿苦思冥想着什么。他忙拉过妻子的手,问道:“南儿,可是出了什么烦心事了?”
戚如南在相公身旁的楠木椅上坐下,蹙眉道:“自从马家把大嫂认为义女后,娘的心绪就一直不太好,今日一早便到韦将军府里去了,临行前找我说话时,脸上便阴沉得紧。我从来没见过娘这个样子。刚才大嫂过来说她搬进东院里去了,我心里更犯愁了,这事要让娘知道,不知又会怎么着恼了。”
柯弘昕道:“你该不会是想着要替大嫂担着此事吧?”
戚如南叹一口气,道:“娘这样与韦将军家定下大伯的亲事,也完全没有顾虑大嫂的颜面,我早就觉得此事深有不妥。如今大嫂成了马家的义女,怎么说也跟从前不一样了,娘还是坚持要和韦将军家结亲,我总担心着会闹出大事来,可娘主意已决,我也不好深劝。如今大嫂在韦家小姐过门前搬到东院去,我也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为顾全马家的颜面也好,为坐实自己的名分也好,她这样做也无可厚非。”
柯弘昕皱一皱眉,正想说什么,却听外头传来管事周妈妈的恭迎声:“见过大太太,大太太万福。”他闻声后,忙从座上站起,和妻子一起走到外厅去迎接母亲。
苗夫人一张脸上满是凝重,眉头紧锁,目内似有阴云无数,看得旁人不自觉地心生不安。
戚如南伺候她在南窗主位上落座后,便在下首坐下,强压着心头的惴惴不安,小心翼翼道:“娘,新大奶奶的院子,可还是按原来说的修葺布置?”本是想问婆婆到韦将军家商谈的结果,可看婆婆的脸色不好,又不敢直接问,只好绕了一个圈子。
苗夫人冷冰冰地瞪了媳妇一眼,将略感疲惫的身躯靠在椅背上,缓声道:“一切照旧。韦将军已经发话了,无论如何,他家的女儿,必须是正室夫人。”
戚如南和柯弘昕夫妇二人悄悄地相视了一眼,柯弘昕知道妻子有话不敢直言,遂代妻子把话说出:“倘若韦家的姑娘以正室之名过门,那大嫂……容氏可该怎么安置才好?此事非同小可,不能失了礼数,平白成了旁人的话柄。”
苗夫人垂头思忖片刻,一边用食指轻轻地叩着椅扶,道:“为娘也向韦将军坦言了容氏如今是马家义女的身份,纵然她当初进门时礼数并不周全,可看在马家的情面上,也不能太折辱了她去。”
戚如南听婆婆有松口放过容氏的意思,心里也有点替容氏松一口气。可正室之位只有一个,岂得有二妻?容氏身份的转变,让此事变得尤为棘手。思及此,不禁开口叹道:“此事还真的是两难。”
苗夫人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此时听到媳妇的话,不觉面露不豫,道:“固然是难,难就难在心肠太软,凡事不知道留一个心眼。”她审视地看向媳妇,“刚才有人来回我,说容氏来过,找的可是你?究竟何事?”
戚如南闻言心下一惊,知道婆婆是派了人留心容氏的举动,才会对一切了如指掌,遂敛一敛心神,也不敢有所隐瞒,如实道:“容氏确实来过,她说,因着马家也知道了韦家小姐即将入门,不愿看她受委屈,所以让她搬进了东院去。”停一停,又补充道,“她已经把南院和西院收拾妥当,我随时都可以命人过去布置新居。”
苗夫人眉心一跳,冷笑了一声,道:“先下手为强?她以为她今日搬进去了,那块地方就真是她的了吗?”脑中思虑急转,一个念头落定,嘴边笑意更显讥诮,“罢了,便让她住着吧,不就是一个东院吗?只要是正经的正室大奶奶,住南院或是西院,又有什么打紧?”
戚如南和柯弘昕二人听到母亲的话,暗自觉得别有玄机。柯弘昕为免妻子为难,心里虽想回去读书,可仍然留了下来,又问母亲道:“娘的意思是说,只管把万熙苑的南院或西院定为韦氏的新居?而一切礼数规矩,都是依着迎娶正室的来?”
苗夫人道:“容氏虽然是马家的义女,可她当日是如何进咱们柯家之门的,都是过去的定局,当日过的是什么礼数,给她的就是什么名分。如今我们要顾念马家的颜面,确是不能降她为姨娘,可也轮不着她来充当长房长媳。”自韦将军府里出来后,她心里就打定了一个处理此事的主意,现今在儿子和媳妇的担忧面前,她更觉得此事只能走这么一条路,“我会向韦将军道明,韦氏过门的那一天,因着时辰的缘故先不安排新人拜祠堂入族谱,我自会另择吉时,把韦氏的名字以弘安元配的名分记入族谱。”
戚如南本以为容氏有转圜之机,此时听到婆婆的话,隐隐地明白了个中的意思,心头一紧,脱口而出道:“娘这是要瞒着容氏,让韦氏先入族谱吗?”
苗夫人睨了她一眼,道:“她容氏晓得先下手为强,我就让她知道,过得了初一过不了十五。只等韦氏名分落实了,她再搬来什么马家、虎家都是徒劳!”
柯弘昕皱眉道:“可容氏毕竟过门在先,并且马大人和爹素来关系也算融洽,若是为此事闹出不和来,岂非……”
苗夫人道:“我何尝没有顾念到这一层?容氏是降不得,看在马家的分上,让她以平妻的名分入族谱,也算是顾全两家的情分了!”
戚如南心下一惊,和柯弘昕异口同声道:“平妻?”
所谓的平妻,名义上也同属妻室,不需要向元配行妾礼,虽在地位上始终不及正妻,但相对于妾室来说,却是高出了一截。且日后所生的子女均可视作嫡子女,死后亦可列名墓碑或祖宗牌位。在苗夫人看来,这对于非明媒正娶过门的容氏来说,已经是极大的让步和莫大的恩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