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留在马府用过晚膳后,唐姨娘依旧派了马车将容迎初送返了柯府。待容迎初回到万熙苑南院时,秋白闻声从厢房内迎了出来,崔妈妈及静枫一众人等想必也听闻了马家接走容氏之事,此时均带了一探究竟的心前来伺候,容迎初心知肚明,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吩咐了她们去为自己烧水沐浴,独留下秋白与自己进入厢房中。
秋白掩了房门,方上前急切问道:“奶奶,马家如此,可是答应了奶奶的请求?”
容迎初施施然在椅上坐下,揉了一下因下跪太用力而余痛未消的膝盖,道:“唐夫人已经择了这月十六在马府里宴请京中的几大名门望族,以作见证马家收我为义女之事。”
秋白闻言顿时欣喜若狂,一时乐极忘形地抓住了容迎初的手,激动道:“从此奶奶便是忠靖侯府的义小姐了!出身公侯,公侯千金,奶奶已是公侯千金!”
容迎初看她这副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感怀,笑道:“瞧你说的,我可称不上公侯千金。不过你倒也没说错,马大人既认了我为义女,从此我就有了忠靖侯府义小姐的身份。”笑颜里带上一抹讥诮,“大太太要为大爷再娶的理由是我的出身不配为正室奶奶,如今我既有堂堂正正能摆上台面的‘好出身’,看她还有什么可以弹压我的借口。”
秋白亦笑,道:“奶奶好计谋,她既然拿出身说事,奶奶便想出这么一着来解决出身的问题!只不过她这回可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了,韦家那边的亲事已经定下,如今奶奶的身份是断断不能由着她降为姨娘的,若是她摆不平此事……”幸灾乐祸地连笑数声,又道,“堂堂将军之家,岂容她随意摆布,这门亲事,恐怕够大太太焦头烂额的。”
容迎初挑一挑鬓角旁的碎发,嘴角边嚼着一缕意味深长的冷笑,气定神闲道:“为应付她这着狠招,我可是上蹿下跳地忙活了许久。俗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让我为难把我往绝路上逼,我如今也就让她为难这一遭。你让我不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这月十六日马家宴请了京中的各大家族当家人,柯家前去的分别是大老爷柯怀远、大太太苗夫人以及二太太陶夫人,再有自然便是身为这场宴席的半个主人家的容迎初,和她那一上马车就打瞌睡的相公柯弘安。
唐姨娘在宴开的前几日便给容迎初送来了两大箱子的华衣首饰,这一日容迎初特意穿上了其中的一袭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的曲裾长衣,下着暗花细丝褶皱裙,飞仙髻上插一支鎏金掐丝点翠金步摇,长长的流苏垂在珍珠耳坠子旁,行动间只见流光闪烁,极其高贵艳丽,尽显侯门淑媛的风范。
宴席之上,容迎初分别向马瑞、郭夫人及唐姨娘行了跪拜认亲之礼,又在族长的主持下拜过祠堂祖宗,在族谱上誊了姓名,至此便真真正正地成为了马家的义女。
这一连串的礼数进行过程中,柯怀远是乐见自家媳妇与忠靖侯府加深这层关系的,于是面上显见喜色;柯弘安由始至终都似是人在心不在,趁众人没察觉的时候半眯起眼来小憩;其中最耐人寻味的显然是苗夫人,虽然不得不维持着表面的一派和乐,却终究掩不住眼内那沉郁的寒意。
宴开之时,唐姨娘拉着容迎初的手来到苗夫人跟前,笑吟吟道:“如今才真觉得夫人有福气,得了迎初这么一个贤良淑惠的媳妇,我对她可真是喜爱得紧,才会这样大费周章地要认她做女儿。下月二十正是语儿和你们二房山二爷成亲的好日子,到了那个时候,咱们两家可就更密切了,这么看来,迎初当真是个带着福气来的活宝贝,不仅替柯家添福,也替咱们马家添福呢。”
一番话明着是好话连篇,实则句句诛心。苗夫人犹自带着笑,眼内却如冰封的寒潭,礼节性地朝唐姨娘颔一颔首,眼风淡淡地扫向容迎初,随意应付了一句场面话:“难得姨娘这样疼爱咱们迎初,真是柯马两家的喜事儿。”
接下来宴席一直持续了三四个时辰,至戌时方席散了。坐马车回到柯府时,已届亥时,容迎初才下马车,苗夫人便叫住了她:“迎初,我刚才看你喝了好些‘玫瑰醉’,我出门前便让人熬了醒酒汤,你到我房里来喝了再回院子里去吧。”
这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容迎初心下明白,含笑应承了,便随苗夫人一同往华央苑而去。
已是深更时分,万籁俱寂,华央苑中的下人们却依然井然值守在苑中,听闻主子回府后,均自觉地去准备各自需要准备的事物,生怕会有任何疏漏。
苗夫人一走进正厅,周元家的便率了一众媳妇丫头上前伺候其脱下雀金呢披风,又分别上了醒酒汤及睡前喝的冰糖桂圆红枣茶。容迎初默然无声地站在厅堂中央,等候着这一切的完成,领会她摆出主子架子后的意图。
苗夫人倚着熏笼坐了下来,朝周元家的扬了扬手,周元家的立即会意,带了其他媳妇丫头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厅堂。
“你坐吧。”她径自取过盛着冰糖桂圆红枣茶的白玉盏,用小银勺轻轻地拌一拌褐红色的茶汤。
容迎初依言在她跟前的黄花梨木椅上坐下,沉静地直视着这位别有用心的当家主母。
“我还没有恭喜你。”嘲讽自苗夫人的笑容中弥漫开来,充盈于她一双眼眸之内,“我才说了你的出身不配为柯家的长房长媳,这不到一个月的工夫,你便成了马侍郎大人的义女。当真为天大的喜事。”
容迎初垂眸一笑,道:“也是大太太洪福眷顾,一切都是托了大太太的福。迎初还没来得及多谢太太呢。”
苗夫人手中一松,小银勺“叮当”一声掉进了茶盏里,容迎初却淡定如初,嘴边扬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
“听闻你时常到西府寻二太太,我当真后知后觉,竟不知你们之间何时开始如此亲近。”苗夫人说到这儿,眼神间已然带上了一丝凌厉。
容迎初从容笑道:“二太太不过是让我帮她绣几个香包、打几根络子罢了,原来大太太也想要么?回头我必定会为大太太做几个更好的。”
苗夫人眼光越发凌厉,直勾勾地瞪着她,出其不意道:“二太太和马家联姻之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容迎初也不慌,面露谦卑道:“依大太太之见,如迎初这般的微末出身,不过只是会些泡茶绣花的活计罢了,小家子气的,能有多大的能耐探知如此重要之事呢?”
苗夫人冷笑一声,道:“我确是错看了你,也小瞧了你,只知道你那点功夫难登大雅之堂,却不承想到你一门心思地投机取巧,背地里做了那么多,你真以为你能瞒天过海、神不知鬼不觉吗?”
“原来太太一双明目洞若观火,迎初可是打心底里钦服。”容迎初故作恭敬地欠一欠身,“只是太太既然得知迎初如此费尽心思,应该也知道以迎初如今的出身,足够担当起长房长媳的重任。”
苗夫人目光如炬地注视着她道:“你好重的心机,好大的主张!柯府有柯府的规矩,对于你们的名分归属,自然有族中的长辈做主,你争,是争不过来的。”
容迎初露出一丝惶恐不安的神色来,道:“太太何以会说迎初心机重?迎初一直以为,太太是关心迎初,担心迎初出身难以服人所以才出言提醒,因而才会做这许多该做的和不该做的,就是为了给自己寻一个好出身,原来竟不是有了好出身就能够吗?那韦家的小姐系出名门,可也是要经过族中长辈的同意,才能定下名分?”
苗夫人冷不丁地把白玉盏往边上一推,底部雕花的玉石重重地划过大理石桌面,发出一阵尖锐的响声,在静寂得可怕的四周激荡起一缕若有似无的回响,尤显刺耳。
容迎初压下心底的惊讶,垂眉敛目没有做声。
苗夫人冷眼瞪着她,道:“韦家小姐照旧过门是事实,你如今并不是正经大奶奶也是事实。你很快便会知道,这世上多的是徒劳无功的事。”
容迎初施施然从座上站起,低头看着桌旁的苗夫人,道:“多谢太太提醒。迎初进入柯家以来,最为有幸的就是得到太太的教诲,堪称字字珠玑。迎初更知道,所谓柯府的规矩,不过就是太太的规矩罢了,太太的规矩固然要依从,可是太太既然说还要请族中长辈主持公道,那迎初相信,纵然结果真的是徒劳无功,但总会有人愿意给迎初一个合乎情理的说法。”
苗夫人神色慢慢地平静下来,似是山雨欲来前的压抑:“你若是个知进退通情理之人,自然知道什么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容迎初温和地一笑,道:“迎初不知什么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迎初只知公道自在人心。”语毕,她福身告退道,“多谢太太赏赐的醒酒汤,时候不早,太太早些安歇为上。”
离去的时候,可以感觉到背后投射来的两道锐利目光。容迎初挺一挺腰,安之若素,步履稳重地走出了华央苑富丽堂皇的正厅。
夜幕如一幅深沉而广阔的墨蓝缎绵,低低地垂在偌大庭院的上空。一路步行回万熙苑,夜风飒爽,吹拂得头脑间亦多了几分清醒,起初浮荡在脑际间的几许醉意亦消散无踪。
走进南院中,竟见秋白仍候在厢房门前廊下的长椅上,垂着头昏昏欲睡。
容迎初连忙上前去拍一拍她的肩头,道:“怎的不在房里等我?”
秋白猛地吓了一跳,急急抬起头来,一看是自家主子,方松一口气,神色又泛起一丝暧昧不明来,想笑又不敢笑,指一指厢房小声道:“大爷破天荒了……正在里头呢……”
容迎初一怔,道:“你说什么?”
“大爷自打一回府就跑到你厢房里来了,说是等你回来有话要说,我也不敢多问,就在外面伺候了。”
容迎初讶异不已,也不再多说,径自走进厢房里去。
里内只在远远的妆台上点着一盏昏黄摇曳的灯火,照不明房中的每个角落,朦胧昏暗之中,并不见柯弘安的身影。
心内正自纳罕,听到自床榻上传来极为细微的动静,不由一惊,旋即定下神来,缓步往床榻边走去。
渐近了,借着明明灭灭的模糊光影,隐约看到此刻躺在床上的安大爷柯弘安。
容迎初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厮,怎的会睡到她的床上来了!
念头一起,双颊边顿时涌上一阵潮热,犹如是沉淀到体内的“玫瑰醉”又于脑际中挥发余下的一点醉意。心头的感觉极其异样,想要转头就走开,想要上前去唤醒他,可是却又有另外一股意识,迫使她靠近了床沿,说不清,道不明,就这样不由自主地,低头注目于他沉沉的睡容。
犹记得上一回和他游湖之时,他盘膝坐着入睡那副模样,带点憨憨的感觉,像个孩童一般让人不忍惊动。如今他静静地平躺在床上,睡相倒是添了几分安宁与静和,不知是否做了一个畅快的美梦,棱角优美的嘴唇边似乎带了一点淡淡的笑意。
不禁猜想,他如此嗜睡,可是因着梦里有一片可供他自由翱翔的天地?
容迎初忍不住伏身为他将被子盖上,小心翼翼地掖了掖被角,想着今夜自己还是睡在一旁的长榻上吧。待帮他盖好被子后,转身正欲走开,冷不防有一道力量拽住了她的手腕,那掌心中的温热熟悉如斯,不正是那一夜的融融暖意么?
她微微一怔,转头看到他竟睁开了眼睛,正一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晦暗不明的朦胧之中,他深邃的双目带一点清亮的光芒,全无往日慵懒的萎靡之色,也不似是如梦初醒的迷蒙,原来他一直是在假寐。
彼此凝望了片刻,容迎初咽了一咽,讷讷道:“大爷……今夜何以在此?”
柯弘安再用力拉一拉她的手,迫使她不得不在床沿边坐下,一时更觉此间的气息都是凝固的,益发连呼吸都觉得不由己了。
她嫁入柯家以来,虽说名义上是柯弘安的妻子,可由于他头一个多月都在重病中,后来虽慢慢好了,可大夫说还要注意休养生息,固本培元,因而也就一直没有与他圆房,后来又生出了大太太要贬降她的事,更是顾不上这茬了。
今夜的这个时候,他以这样的姿态在自己的厢房里,只不知意欲何为……
他仍旧握住她的手腕没有放开,她只感自己连指尖也是滚烫得如有一股莫名的暖火,从四肢蔓延开来,直抵心房。
他抬起另一只手枕在脑后,语气中带着一点笑意:“干得漂亮!”
容迎初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有点意料不到他在此时说这个,定一定神道:“我曾经跟相公说过,要让相公看看我有多大的能耐,也是想让相公,相信迎初。”
柯弘安这时不经意地松开她的手,两手都交叠在了脑后,又显出了一副闲散模样:“相信你?你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吗?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你真以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想要的吗?”
容迎初心头一跳,低头注视着他,道:“迎初愚笨,只知奋力保全自己,只有自己得以保住名分,方可留在相公身边,为相公尽为妻的重任。”
他却笑得嘲讽,这样的嘲讽让她心内升起了一股极大的不安。
“你是替你自己挣得了一个好出身,可你不会知道我为何会答应韦家的这门亲事。”他轻轻踢开被子,两腿吊儿郎当地跷起,“你很聪明,可是你猜尽了所有人的心,却从来不会猜我的心,这也算是值得信任吗?”
容迎初错愕不已,转瞬心头充斥了百般滋味,叫人如冬天饮雪水,满心苦寒。片刻后,方开口道:“是相公亲自答应韦家的亲事?”
他略抬起上半身,两手一撑坐了起来,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娶韦家千金,是势在必行。”
风过,烛火摇曳欲熄,他们彼此的脸庞隐在黑暗之中,谁也看不清楚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