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夫人没有马上回应他们,转向柯弘昕道:“明年开春就要会试了,旁的事也不需要你分心理会,只管安心读书便是。你上一年乡试中了举人,已替咱们这房人增了不少光,若此次能考中贡士,即有平步青云的机会。以你爹在朝中的威望,不是没有替你谋取入仕的路子,可终究及不上凭你自己用功考取功名来得光彩显耀。”
柯弘昕连声称是,母亲已经发话让他不要插手旁事,他也不好再留下,遂返回了内堂去继续用功。
苗夫人待儿子走后,轻轻地冷哼了一声,对戚如南道:“事到如今,这是最为妥当的法子,她容氏愿意也罢不依也罢,咱们柯家能给她的就是一个平妻的名分!”她别具深意地看向满脸惊异的戚如南,道,“此事在未成事之前,断断不能泄露半句,若走漏了风声,闹出大事来,有损的可不仅是柯家的名声!”
戚如南强压下心头的不安,敛眉道:“娘说得是。”硬着头皮又道,“如南知道分寸,必不会向外漏出半点风声。”
容迎初搬进万熙苑东院的第二天,戚如南便亲自带了人过来布置南院,顺带告诉她:“已经知会过娘了,娘让大嫂只管安心住着,把南院给韦氏也是一样。”
自此她便成为东院的女主人,冷眼看着一众下人忙里忙外地进出南院,将本来稍嫌清冷空阔的南院装整得焕然一新,一派喜气—— 重上金漆的大门匾额,从大花园搬移过来的各种花草绿蔓,从宝华居新添置的上等家什摆设,又有苗夫人赏下的应景喻福古玩,凡此种种,愈近婚期,南院中便多添一分喜盈门的富贵之气。
安床那一日,秋白从外边沉着脸走进来,对她道:“奶奶,我看着他们在那里忙活,总觉得不对劲。”
容迎初冷笑道:“这可就是明摆着不对劲么?好大的气派,不愧是侯门大户迎娶新妇。”
秋白隐隐忧心:“三日后韦氏便要过门,若她打着正室的旗号……”若一切都按着正室的礼数迎娶韦氏,待大局一定,即使有马家替主子撑腰,也是于事无补!
容迎初抿紧了唇,没有做声。自戚如南告知自己苗氏并不反对她住进东院时起,她就知道这当中必是另有缘故。苗氏绝对不会在这时显示对她的宽宏体恤,这样的放过,正正昭示着苗氏的居心叵测。
他们一心想要体体面面地将韦家小姐迎娶过门,可从来没想过要顾全她容迎初的体面,那么她也用不着给他们留半点体面!
转眼已到十一月初五,正是柯家长房大爷柯弘安与韦家千金成亲之时。
这一日辰时柯家便鸣炮奏乐,发轿前往韦家迎亲。与此同时,容迎初也早早梳洗过,换了一袭正红色联珠对孔雀纹锦广袖长衣,底下是逶迤曳地的水红色双蝶云形千水裙,头挽百合髻,戴一支鎏金掐丝点翠转珠金凤步摇,长长翠金流苏底端用红宝石做坠角,顿显华贵端雅的风范。
万熙苑一众下人从来没见过容氏作这等高贵华丽的装扮,举手投足间贵气流露,竟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教人只觉不容小觑,心生敬重之意。
所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底气还得靠自己给。容迎初从众人面上看到了自己悉心打扮后的成果,想到不久之后就要面对的局面,心下更是添了几分决然。
今日的新郎柯弘安已随轿前往韦家迎亲。柯弘安走后不多久,管事刘镇家的便过来让万熙苑的下人都往前厅去帮忙,其时秋白忍不住拉一拉紫文,正想阻止,容迎初却从房里出来,笑盈盈道:“大爷迎娶新妹妹这么大的事,咱们万熙苑的人自然是要过去帮着打点。紫文,你带着静枫、亦绿她们一块去吧,我这儿有秋白和崔妈妈便行,等新妹妹回来了,我也是要过去的。”
刘镇家的听到容迎初的话,面上微微地怔了一怔,旋即又平静了下来,等紫文把苑内的几个伶俐丫头叫出来后,便带上她们一同离去了。
这些个跟红顶白的人,自然是想不到容迎初会这样大大方方地要去迎接新娘。
更加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马家唐姨娘的到来。当容迎初和唐姨娘一起出现在热闹喜庆的昌荣正厅时,正在照应一众女宾贵客的苗夫人略略显出了错愕来,面上虽仍强笑着与宾客说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容迎初和唐姨娘二人。
此次为弘安娶亲,她已经对老爷说了,因马家与二房联姻在即,是二重喜,为怕有所冲撞,所以并未向马家发请柬,为的就是避免唐姨娘在此时出现,与容氏联手横生枝节。
不承想,对方竟然不请自来,恐怕亦是有备而来。
过不多时,陶夫人也在众婢仆的簇拥下前来了,一进门却也不向柯怀远和苗夫人问好,倒率先走向唐姨娘,亲亲热热地问候了一番,又扬声对容迎初道:“你过了今日可就是大姊了,房里的事更要多费心打点了,对上尽心,驭下宽和,万事可得多留一点心!”容迎初一副受教的谦恭模样,点头道:“多谢婶婶提点。”
苗夫人听到陶氏的话,眼底泛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嫌恶。眼见在场众人神色各异,想必是听到陶氏的话,对韦家千金以何等名分过门生了疑惑。她当下只不动声色,吩咐周元家的和刘镇家的道:“去请众宾客上座吧,吉时将到,安大爷和新奶奶快要回来了。”
果不其然,过得一刻后,便听到府门前传来阵阵乐声,想是新娘的花轿已到了大门外。紧接着是二管家陈达率了小厮在大门处点燃花炮,以示迎轿。
在震耳的花炮声响中,容迎初转头看向那通往大门的长长回廊。依着俗礼,那一端此时应是停轿后卸轿门,由出轿小娘迎新娘出轿,再跨过朱红漆的木制“马鞍子”,步过红毡,跨过火盘,寓意一对新人自此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和顺喜乐。
四个月前,她也是穿着大红喜服,由八人大轿抬进柯府,走的却不是正门,而是南北的侧门。迎接她的没有吉祥喜庆的俗礼,只有几个面孔冰冷的妈妈丫头。
思绪缥缈间,回廊内传来杂闹的人声,远远可见一抹窈窕红霞,在众人簇拥下姗姗而至。
这一个多月以来,只以其名便让她殚精竭虑为之奔忙的将军千金韦氏,终于在今日堂而皇之地以柯家新妇的名义,隆隆重重地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喜娘扶着韦氏宛秋缓步向昌荣大厅走近,阳光透过琉璃檐角,斑驳地洒落一地,映照着韦氏身上正红色的暗花攒金丝双层广绫大袖喜服,夺目流光闪闪烁烁,映衬着喜服边缘精绣的鸳鸯石榴花纹,益发添了几分耀眼的福泽之气。胸前那一颗玛瑙嵌红宝石随着她的步子流转着熠熠的艳光,外罩一件双孔雀绣云金璎珞霞帔,底下依旧是正红的并蒂荷花留仙裙,缎彩裙袂上绣着团福暗纹花样,长长裙摆曳地三尺许,上缀有数枚十色闪耀的细碎晶石,璀璨逼人。
韦宛秋头上仍蒙着大红绣鸳鸯的喜帕,一时看不到她的面容,只隐约可见喜帕下簌簌摇曳的珍珠珊瑚流苏和碧玉坠角。她两手拢着绫缎广袖,端正地放在锦茜红的腰封前,白皙细嫩的玉指之上,分别戴着一枚赤金镶翡翠戒指、一枚玛瑙嵌明珠戒指,这方是真真正正的举手投足间流露耀目的光彩,正正经经的名门贵媛风范。
容迎初只在柯大老爷寿宴当日远远望见韦宛秋的背影,若说当日只看到其纤秀精致的一面,寻常将门千金而已,那此时所见的,便是其显赫家势与矜贵身份的昭示。
娇养绮罗丛,霁月风光耀玉堂。千金之嫁,自然是每一处都透着富贵之家的风光。
与韦宛秋一同进柯家门的,除了她身后那数名衣着光鲜的陪嫁奴仆,还有那一箱接一箱运进柯府大门的嫁妆。
嫁妆箱子均陈列于厅堂供人观看,这便是所谓的“看嫁资”。一应物事披挂红色彩线,满满摆放于昌荣偏厅之内,让人不由为之艳羡。韦宛秋是韦英将军之独女,如今出嫁,当然是给女儿十足的体面。
在场众人都在看府里下人来回奔忙着运送韦氏的嫁妆,唯有容迎初面沉如水地注视着韦宛秋,出身高贵的柯家新妇已然走进了昌荣正厅,由喜娘扶她来到大厅的右侧。同样是一身大红喜服的柯弘安也站定在了左侧,静候拜堂仪式的进行。
这时唐姨娘轻轻地拉了一拉容迎初的衣袖,将她往前推了一下,示意她往前方主位走近。
主位之上摆了三个位子,右侧两个位置上分别是柯怀远和苗夫人,左侧一个正主位是留给柯老太太的,适才秦妈妈便来过告知柯怀远,只道柯老太太晨起时眩晕不止,才服了药,马上就会过来了。
容迎初拢一拢衣襟,施施然走到了柯老太太的位置下首,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她,目光各异。其中尤以苗夫人的眼光最为锐利,竟不经意地带上了一丝阴冷的恨和狠。容迎初不是没有感觉到,只不予理会,波澜不惊地承受着来自各方的注目。
一直垂着眼睑无甚神采的柯弘安,这时悄悄地抬一抬眼,有意无意地向她看来。
鬼使神差地,容迎初的眼神也于此时淡淡地落在了他身上。
喜气盎然的富华大厅之内,他是新郎,站在他身侧的是他新娶的妻,但他的眼眸中却只落入了她的身影,只将她的面容尽收眼底。
他的神情是那样的平静无澜,倘若不细加留心,丝毫也看不出他目内那一点耐人寻味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