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议事的大厅里大帐紧闭,各部汗王族长正交相谈论着,各种言辞细细碎碎不绝于耳。
“策伯尔汗!”坐席下首的一人站了起来,“我以您的手谕调动北方部落,可数十个部落听命起程的只有半数,另外半数以手谕不是汗王印鉴为由不肯前来,请您决断。”
“半数不肯来?”策伯尔微微皱起了眉头,心急的巴木巴尓顿时跳了起来,手掌一拍面前的桌子,雄浑的声音嚷了起来,“他们是不是没有脑子,这样的时候还说要汗王印?汗王只知道抱着他的男人,翻云覆雨呢。”
声音刚出口,策伯尔的眉头皱的更紧,大声呵斥,“巴木巴尓汗,请你坐下。”
年轻的男子仍有些不愤,坐下间兀自念念叨叨,“他们怎么这样,以前不是说好的么,为什么渥魃希回来就改了主意,难道他们也想眼睁睁的看着土尔扈特部灭亡?”
“闭嘴!”策伯尔虎目圆瞪,不怒自威,巴木巴尔瑟了下,终于闭上了嘴巴。
旁边,达什敦轻拍着他的肩膀,“巴木巴尔汗,这个不能说,这里可是汗王宫。”
“怕什么,他难道是我们三部联合之敌?开始大家还说他年轻有为,小心为上。看现在,男宠不见了就眼巴巴的赶去救,我不知道他英明神武在哪,决断睥睨在什么地方。”巴木巴尔年轻的脸上写满不屑,冷言反击。
“别忘了,书洛还有一万五千户的人,他与渥魃希人马相加,足以和我们三人匹敌,巴木巴尔汗不要轻敌啊。”
“只要我们同心联手,绝不分裂,也无论什么方法,一定要逼他交出大汗印。我就不信书洛大主持会对他前日的行为没有芥蒂。”
门外,通报声起,“书洛大主持到……”
策伯尔的脸上先是一震,随后扬起一丝轻松的浅笑,站起身相迎。
蓝影清浅,发丝柔美,缓步轻行,房中添了一抹淡淡的檀香气,就在这清雅飘动间,房中暴戾烦躁的气息顿时被压制,无形的弥漫了高洁庄严。
面对策伯尔的恭迎,书洛只是略一颔首,就此擦身而过。
在最上首两张椅子间的一张坐下,手中佛珠转动,陷入了他独自一人的空间中,只闻几声佛语,在佛珠碰撞的小小声音中滑过。
巴木巴尔不明白的眼神停在书洛身上,欲言又止。
策伯尔脸上的浅笑就这么挂在唇角,靠着大椅闭目养神,达什敦举着茶盏,轻轻啜上一口,神情颇有些自得。
而众位族长眼神游移在几人间,屈服在诡异的气氛下不敢吭声,房间的空气就这么忽然间凝结了,只余下几人的呼吸声。
“书洛主持。”巴木巴尔忍受不了忽然的沉默,双手一撑桌面站了起来。
手中拨弄佛珠的动作一停,书洛睁开眼睛,偏首看向巴木巴尔,清冷的目光蕴着穿透人心的光芒,静待着巴木巴尔开口。
在他的目光下情不自禁的抽开目光,巴木巴尔粗哑着嗓子,“书洛主持大人,这一次汗王丢下全族百姓,只身寻找男宠,不顾自己汗王的责任,不顾天花肆意下族人的心,您是不是还要包庇他?”
“巴木巴尔!”达什敦放下手中的茶盏,冲着巴木巴尔摇摇头,“书洛主持一向不过问族中议事,今日出现你还想不通吗?”
目光转向书洛,“主持您说是吗?”
书洛微微一笑,却不答话,径直闭上了眼睛,手中的念珠又一次拨动。
巴木巴尔气闷坐下,憋着声音愤愤低语,“如此无德无仪的汗王,书洛主持难道就没有责怪之意吗?”
“那我该如何?”放下了手中的念珠,书洛轻叹了口气。
巴木巴尔不顾策伯尔和达什敦的颜色,径直开口,“既然汗王不顾百姓只记男宠,证明他心无族人,也不会做出对族人有利的任何决策,书洛主持是否应该让他交出汗王印,交给能真心带领部落的人?”
不等书洛回答,门外传来清泠泠的嗓音,悠悠的从大帐外传了进来,飘入众人的耳中,“众位如此关心汗王大人,真让人激动感怀。”
帐帘开,清瘦的身体斜靠在大帐边,双手悠闲抱肩,脚尖无聊的蹭着地面的泥土,圈圈画画着,面前一大片脚尖磨过的痕迹,也不知这人到底站了多久。当帐帘撩开时,正看到一张笑容灿烂的脸,犹如花儿般开放在众人的面前。
门外人一步踏入大帐中,热情的朝众人挥挥手,“对不起,我来晚了,莫怪莫怪。”
一身短襟打扮,短发及肩,可爱的笑容间只觉得来者瘦弱娇小,在数位彪形大汉间轻易被淹没。
可就是这么一个瘦瘦小小的人,让在座所有人同时一皱眉头。
渥魃希的男宠!
巴木巴尔瞪着不请自入的叶灵绯,“这是议政之地,你没有资格进入。”
叶灵绯耸耸肩膀,一脸无辜的看向帐外,“没人阻我,所以我就进来咯。”
大家哑然间,那个瘦小的身影已经慢悠悠的行到最上首的位置,在那空着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去,与书洛并肩齐坐。待大家回过神来,只看到她撑着脑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来来回回的在众人脸上游移,定格在策伯尔的身上。
这个位置,是属于汗王的,而这个不开眼的小子,就这么随便坐在了无数人觊觎的位置上。
巴木巴尔大步走向她,巴掌抓向座上的人,“滚开,这个位置岂是你坐得的?”
巴掌堪堪碰上她的衣服,眼前忽然不见了她的身影,徒留衣衫的顺滑残留手指间,而她刚刚坐过的地方,黄布垫着一方印鉴。白玉金钮,红穗绳结。温润如羊脂,流光柔亮,金白色相映中尊容无方,虎形威猛,前爪怒扣,虎口长嚎向天。
印鉴华贵,雕工精致,静静的卧在椅凳上,接受着众人景仰的目光,大帐中再一次悄无声息。
一只手横空伸来,将这尊贵的印鉴拈入手中,轻轻抛了抛,“刚才我没听错的话,巴木巴尔汗想看汗王印鉴?不知道这枚是不是汗王印鉴?”
巴木巴尔望着她手中的印鉴,又望望她的人,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笑容突兀的敛了,叶灵绯双手将印鉴高举过头,肃容端立,大眼从一个个族长汗王身上挪过,停顿对视间有人下意识的躲闪,不敢面对那双不怒自威的清亮双瞳。
“汗王印鉴有如汗王亲临,诸位族长大汗不见汗王,就忘记了如何行礼的规矩了吗?”叶灵绯站在座首后,恭敬托举印鉴,昂首静待。
没有人起身,也没有人动作,房中的气氛一时尴尬沉默。
策伯尔轻咳了下,站起身,行到叶灵绯的面前。
强大的气势扑面而来,笼罩上她全身,叶灵绯仰首,再度高举手中汗王印。
虎目停凝在汗王印上,冷冷的转向叶灵绯,“汗王私自离宫,抛弃臣民,莫非连今日都不敢出现,无颜以对各位族长汗王的质问?”
“印到如王亲临,今日之事汗王全权交予我了。”叶灵绯托起手中印鉴,声音不大不小,“于策伯尔汗而言,不知是不是个好消息?”
不用与心思深沉的渥魃希相对,这一场对决从开始就偏向了他的方向。
深沉的声音响起:“当真你全权做主?”
含笑点头,眼中分明已扬起迎战的火焰,“印鉴在此,自是代替汗王做主。”
一语落地,策伯尔迈步擦过她的身边,行到书洛的面前,恭敬一礼,“书洛主持可听见了。”
方才的一番明争暗斗,书洛一直未曾有任何表示,从叶灵绯不顾尊卑的在他身边坐下,到她与众人的交锋,他都是端坐如山,沉默似佛。仿佛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与他不曾有半点关系。
手指弹了弹衣衫,长袍晃起水波,轻轻归于无形,双瞳中冰雾透彻,“听见了。”
策伯尔腰身如铁杆挺直,声音也似轧铁冷硬,“数月前,你诏我入寺,与我相谈许久,说的是什么?”
书洛沉坐椅中,清雅之气浅露,如月之练华苍山之云,纵然是策伯尔铁血狂气毕露之下,依然不能压制半分。
“你说渥魃希会是土尔扈特部之福,你说渥魃希会带领族人走出困境,你说渥魃希会是成吉思汗后最伟大的汗王,你说他会带给土尔扈特部最辉煌的庇佑,对不对?”与其说是追忆,不如说是质问,质问眼前这飘渺云天外的高僧,质问被全族人仰望尊敬的男子。
一瞬间,不少族长都被策伯尔的说法鼓动,叫嚷着,骚动着,字字句句追随策伯尔,言言语语指责渥魃希。
年轻的汗王,短短的时间,都是他的致命伤,都是这些人不信任他的理由。
手指间拈着佛珠,指节似冰,半透半霜。他静静的听着众人的叫嚷,脸上始终浮着淡淡的微笑。
当房间的声音开始嘈杂,不少族长激动难控时,他淡淡的笑容又忽然大了些,倏忽无痕,刹那消散。
当这笑容绽放的刹那,房间里所有的肃杀之气都消弭无形,没有人再言论疯狂,没有人再激烈冲动。
佛主拈花一笑
这是瞬间叶灵绯眼中闪过的话,只可惜拈花的人是书洛,微笑的人还是书洛,没有人懂他之意,没有人与他心领神会。
若说有的话……
叶灵绯龇牙咧了咧,算是回应。
书洛将她的表情收入眼中,笑容再起。
两人眼神中交换着什么,叶灵绯读到了赞赏,读到了欣慰,读到了一丝丝晃眼即过的孤傲。
这人,怕是从来没人懂他吧?
“那策伯尔汗想要如何?”平和的一句反问,不愠不火,目光清浅,如水似云。
策伯尔回首看看身后的各族族长,还有巴木巴尔和达什敦,“策伯尔昔日与主持有过约定,若是汗王无法服众,策伯尔绝不姑息,也绝不会再受这样的人领导,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部落在他手中毁灭。”
话语至此,身后人已小小的说出声,“书洛大主持,还是让策伯尔汗领导部落吧,在这危急时刻,我们只能信任他。”
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强,到最后几是齐声的呐喊,“拥护策伯尔汗,请汗王交出汗王印!交出汗王印!交出汗王印!!!”
呼声最高最激烈的,就是巴木巴尔,他粗犷的脸上泛着激动的红晕,“为部落尽心尽力十余载的是策伯尔汗,让部落在俄罗斯帝国的虎视眈眈之下仍然独立自强的是策伯尔汗,对叶卡捷琳娜女皇高压政策不妥协的还是策伯尔汗。渥魃希汗犯错,却面对族人承认错误的勇气都没有,甚至还干出让一个小小的男宠带着印鉴来行使汗王权利,昏庸无耻!”
叶灵绯在强大的声浪下揉揉耳朵,看着手中的汗王印鉴轻叹了口气,默默的放在了桌上,甚至朝着桌中的位置推了推。
这一个举动,顿时让策伯尔的追随者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而书洛没有反对的表示,则让他们的底气越来越足。
龙行虎步间强大的气场已笼罩上叶灵绯的呼吸,“你说你代表汗王,那么此刻你是交出汗王印了?”
慵懒的打了个呵欠,她往后挪了挪,要笑不笑的望着策伯尔,“别用气势压我,您老人家也不嫌累么?”
看似玩笑的话让策伯尔表情僵了下,不敢相信他的心思就这么被轻易的看穿。
手指戳了戳桌面上的印鉴,叶灵绯冲策伯尔扬了扬下巴,表达着自己双手奉上的意思。
“策伯尔不为个人,只为我成吉思汗留下的土尔扈特部不绝。”他冲着身后拥护的人群深深一礼,伸手抓向桌面上的那方汗王印。
可惜,他的手抓到的,是一只白白细细的手腕,手腕处掌心摊开,生生在他的眼皮下盖在了印鉴上。
策伯尔的眉心皱起深深的“川”字形,威严的目光落在叶灵绯的脸上,粗糙的大掌冷静的抽了回来,只是那迫人的气势,比之刚才又浓烈了几分。
没有问话,虎目一闪,精光四射,令人不敢对望。
常年的征战和统领,让他全身都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巨大的身影居高临下的望着叶灵绯,犹如恶虎面对没有半分抵抗能力的小兽。
“策伯尔汗拿汗王印之前,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小兽扬起无辜的笑容,不知死活。
她站起身,慢悠悠的走向巴木巴尔,“你刚才说什么?为部落尽心尽力十余载的是策伯尔汗?那么我问你,这十余载如果没有渥魃希身为质子,俄罗斯帝国会让土尔扈特部生存下去吗?相较而言,是谁给了土尔扈特部喘息的机会?”
巴木巴尔直着脖子,正待开口,叶灵绯的第二问紧接而来,“你说让部落在俄罗斯帝国的虎视眈眈之下仍然独立自强的是策伯尔汗,你似乎忘记了,被俄罗斯授令管理土尔扈特部的正是策伯尔,他哪来的独立,哪来的自强?”
这一句话,顿时让不少族长跳了起来,粗豪的男人哪听得如此讥讽的语气,钵大的拳头抡在空中,扬起呼呼的风声打向叶灵绯,“混账,竟敢侮辱伟大的策伯尔汗!”
“伟大?”面对拳头如风挥过,她淡定而立,冷眼怡然间,那拳头顿在脸前数寸,愤愤的又收了回去,她恍若未见,嘲讽口气不改,“对叶卡捷琳娜女皇高压政策不妥协的还是策伯尔汗?他是反抗过一个命令,还是违背过一条旨意?翻出来我看看。”
冷哼中,手指点向策伯尔,“你是与叶卡捷琳娜女皇交锋过,还是争论过?你有没有为了不成为女皇的禁脔宁可一直长期服用毒药,每日高热不退下清醒运筹?就因为一旦汗王成为俄罗斯的王夫,土尔扈特部就无可争议的并入俄罗斯版图,如果不是渥魃希的隐忍退让,你以为叶卡捷琳娜会给你这个老头面子不发兵?你太看重自己了。”
目光扫视过在座的每一个人,嗤笑一声,“你们谋的,不是渥魃希的印鉴,是叶卡捷琳娜的反,是公开对她的诏书不满,只怕这汗王印还没在手中捂热,俄罗斯帝国的铁骑就踏上了部落的土地。”
本是以部落生死存亡震惊族长大汗心的一席话,却意外的犹如石入死水,不起半分波澜,不仅如此,有人的脸上还浮起了不屑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