坞恩崎似是看热闹看上瘾了,哪里人多往哪里钻,哪里声音吵闹扯着她往哪里跑,不多会的功夫,叶灵绯已是气喘吁吁,晕头转向。
草原太大,到处都是人影,没有太多的标的物,让她很难分辨东西南北,只得任由他拽着,跟着他一气乱跑。
在跑上一个小山坡之后,她终于甩开他的手,一屁股坐在地上艰难的喘息着,“我好饿,走不动了,你要看自己去看。”
本就没吃早饭,被他强行带着走了一个上午,她早就饥肠辘辘腿脚发软。
停下脚步,坞恩崎也索性坐在了她的身边,“不走了,就在这看。”
“看什么?”喘过气的某人揉着自己酸胀的腿,茫然张望着。
一眼,就看到了左手边三个圆形的箭靶,箭靶前方二十余步,五十步和百步处各有划出的三条线,还有不少弓箭手正在场中比试着。
场中,也有不少正中靶心的漂亮箭法;但是她却有些闷闷提不起精神。
相比起那日看到过巴特尔精湛的马背三箭之后,这样的站立式比试于她而言,总觉得有些不够精彩。
“这个地方怎么样?”坞恩崎斜斜的躺在小坡上,“又不用围在后面上蹿下跳看不着,又不用和别人挤成一团抱脚乱跳,还能吹吹小风,看的又清楚。”
“吹吹小风?”她斜睨着他,“有小酒喝喝吗?”
蓝色的小月亮弯弯着,他的手指在身后摸索着,不期然的抓出一个小皮囊,拔开软木塞,一股醇厚的酒香溢出。
皮囊递到她的眼前,晃了晃,“小酒。”
这家伙,当是度假么。
“别告诉我,你还有小菜吃吃。”她半开玩笑的接过皮囊,就口微抿,浓烈的香气扑入,微辣顺着喉咙一路烧入腹中,竟也是说不出的舒爽之感。
某人的手插在怀中,慢慢慢慢的掏出来,油皮纸包在她眼前晃晃,这才一点点的打开封口,“快夸夸我,把我夸美了,我就考虑给你一块。”
猛扑过去,抢过他手中的纸包一通乱撕,香气入鼻,肚子也适时的发出快乐的鸣叫。
扯下一块肉脯咬着,她舒服的叹息着,“你该不会早有准备吧?”
“不算。”他接过她手中的皮囊,仰首灌下一大口,目光落在比试的人群间,“只是不习惯于人群为伍,所以常骑马四处溜达,走到哪饿了就吃,或者草地上睡会,晒晒太阳,舒服的紧。”
难怪她这几日几乎从未见过他的身影,便是吃饭聚会,也不见他出席。
“后悔来了这里?”她侧目而视,发现那双蓝色的瞳目光深长,幽远难测。
他笑着从她端着的纸包中拈起一片肉脯细细的嚼着,“这里轻松自在,不用背负宫廷斗争的血腥,不用奉承贵族高官,更不用……”停了停,他长长的出了口气,“更不用讨好女皇,床榻承欢。”
“你不喜欢与人交心?”她咬着肉脯,虽是问句意已明。
酒囊到了唇边忽然顿了下,再是狠狠的灌了一口,“为什么这么说?”
“猜的。”她的回答很是随意,“那样的环境,每踏前一步都是惊心,交心只会给别人看穿你的机会,所以你防备着,一防就是十几年,这种壁垒已在性格中根深蒂固,无论走到哪里你都不会与人太亲近。”
她随手接过他的皮囊,想也不想的就是一口咽下了肚,“我该庆幸,你居然会乐意与我亲近。”
“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都有不为外人所道的秘密。”
袖子随便的擦擦唇边的酒渍,她弯了下唇角,“是啊,我们都是同一类人。”
胳膊勾上她的肩膀,一只手挠向她的腰间,“快,叫大哥。”
“没问题。”她手掌撒开,“见面礼。”
懒洋洋的手指在怀里摸着,英俊的面容上满是为难,空空的手又掏了出来,狠狠的耙了耙金色的头发,“能不能……”
“现在给,马上叫,从此你就是我大哥。”叶灵绯吊儿郎当的勾勾手指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碧蓝双瞳闪了下,“你说的。”
“骗人让我一辈子当穷鬼。”叶灵绯伸过脸,停在他面前两寸的地方,鼻尖对鼻尖的狠狠发誓。
手中一沉,红丝绒包裹着的小盒子落入她的掌心,某人咧着笑容挤着眼,“快叫快叫。”
手指阖上,快速的握紧,她咕哝着转身,深怕对方抢回去一样,“先看看什么东西,要是空的我就亏大了。”
打开盒子,眼前顿时一片光芒折射,险些耀花了她的狗眼。
“嘶……”重重的吸了口差点滴出来的口水,她用力的一合盖子,冷静的抽回目光,重新递到坞恩崎的面前,“不要,还给你。”
“不想认我这个大哥?”他躺在草地上,慢条斯理的咬下手中的肉脯,再斯文的舔吮掉手中的酱汁,动作优美娴静。
“大哥。”她张口便是两个字,让对方颇有些意外,望着她依然伸到面前的手,眼露疑问。
她慢慢的摇头,“我贪钱,却不拿感情交换金钱。认你做大哥,因为我们可以一起喝酒一起吃肉,一起骑马一起笑闹,但是如此贵重的礼物,我不要。”
如果她没有看错,那白绒布的里衬上托着的,是一枚硕大的红宝石,精巧的切工,完美的折射,血般深沉,冰雪剔透,如果一定要她为这个东西下个评价,她只有四个字——价值连城。
这个时代,他曾经的身份,是绝对不可能拿出假货来玩她,她若收了这份礼,便是对妹妹这个身份的亵渎。
他的眼睛慢慢的眯了起来,嘴角的笑容愈发大了,手指从唇边抹过,再度拈上一片肉脯,“拿着吧,这是女皇曾经送我的东西,你认为我留在身边干什么?”
她愣了下,开始犹豫。
给他留着,不过是勾起他对往昔日子的痛苦回忆,可是自己拿着……
“看着它觉得不舒服,但是如果用一个自己不舒服的东西换个妹妹,这个生意还是做得,而且我认为你看着会很舒服。”他挑了挑眉毛,“因为这是哥哥送给你的礼物。”
“好吧。”没有半点矫情的应着,小盒子塞入自己的怀里,“以后我捞着好东西,再送你见面礼。”
“不用。”他笑着摇头,“以后陪我喝喝酒,看看热闹就行。”
“喝酒没问题,不过……”她晃了晃酒囊,“好像快没有了哟。”
“不许抢我的酒喝。”他快手欲夺她手中的酒囊,叶灵绯快速的往回一缩手,三口两口把最后一点酒倒进自己嘴巴里,示威般的摇摇空酒囊,“我的!”
争夺失败的坞恩崎手指一滑转移了方向,拈起最后一片肉脯,得意的笑了,“这个是我的。”
抢肉的手落了个空,叶灵绯嘟着嘴,垂涎的盯着肉,又可怜兮兮的看了看坞恩崎。
叹了口气,肉脯放到她的嘴边,看她狗儿般快速的叼住,无奈的垂头,“谁叫你是我的妹妹呢,让你了。”
吃饱喝饱的她餍足的打了个饱嗝,心情没来由的大好了,“你不是要看热闹么,走吧。”
修长的手指摆了摆,带领着她的目光看向前方,“我要看的就是这个。”
“嗷……”她的声音里带着长长的失落,坐起的身体又倒了回去,“我认为你若是下场去比试,会比他们更好看。”
手掌按上她的脑袋揉了揉,一把将她拖了起来,“相信我,会有精彩出现的。”
场中站射的比试在两人喝酒吃肉间悄然结束,此刻一片冷冷清清的空地,人群也渐渐散开。
“都没了,还精彩什么?”她胳膊捅捅身后的人,发现他不知何时又挂上了她的肩头,没骨头似的。
“那是站射,最精彩的骑射即将开始了。”他懒懒的抬了下手,“没发现人群只是散开却没有离开吗?”
骑射?就是巴特尔上次展示的马上箭法?
她极目远眺,果然远远的看到十数匹马儿在场边散步,身边的勇士背着箭囊,跃跃欲试。
但是吸引她的,却是对面山坡山一辆精致的马车。
和他们一样远离了人群的喧闹,独伫一角,无声的期待着什么。
仍然是那位裁决着摔跤比试的白发老者,稳重的举起了单臂,低沉的嗓音压制了场中所有的骚动,“一轮三箭,三轮九箭,九箭距靶心最近者胜出。”
“第一位出场者,虎部庆格尔泰。”
声音刚落,远处的马蹄声轻快扬起,风也似的掠过,奔驰而来,马上的人挽弓满月,在马儿前蹄点上地面的瞬间,手中箭飞射,一箭中靶心,再箭入正中,三箭射红心,三箭轻松的拿下。
马奔袭,呼喊起,草原上奔放的人们绝不吝于他们的赞美与热情,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表达着他们对勇士的崇拜。
“土尔扈特部是崇拜勇者的民族,想要让他们臣服,不是谋略,不是战术,而是真真正正的在武力上压制他们,虽说野蛮,倒是真实。”她记得这是渥魃希曾经说过的话,“如同草原上的苍狼,想要成为狼王,就先要打败每一个觊觎狼王之位的对手,车轮战也好,群攻也罢,若不能成为最为凶猛的那一只,就不配成为狼王。”
这样的民族若收服,是一生一世的忠心,可是偏偏就是这种最简单的收服,对于那个人而言不免艰难了。
巴特尔大哥会来吧?
她暗中期待着,如果隶属于那个人的部落中出现了优胜者,会不会一切就简单些了?
至少,也惨不过如今无人朝拜的尴尬。
马匹,疾风而过,箭影,破空腾云。
每一次唤名,都激起她内心深处的一次希望,但每一次,都在失落并着残留的希冀中沉默。
没有鹰部的勇士,没有渥魃希身边熟悉的侍卫身影,甚至就连她猜测中极有可能出现的巴特尔,也看不到。
“第一轮……结束。”
当老者的声音响起时,她最后一丝希望也落空了。
“怎么,失望了?”逗弄的声音老不正经,绝对的看热闹心态。
这种人丢到现代,若是看到有人打架,他一定是在旁边呐喊助威巴不得别人动刀动枪你死我活的那类人。
“没有。”她冷静的回答,“连我都知道巴特尔大哥的箭术远在他们之上,他更不可能不知道,唯一的答案就是他另有安排。”
如果说方才曾有片刻的迷惘,那么现在的她则是满怀了信心,她相信自己的判断,更相信那个人。
“第二轮……开……”
老者的始字还在口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迅疾如雷,快速如战鼓,每一下都震撼着人心,敲打着人的激情。
黑云,席卷而来,几是蹄不沾地的刮过,若不是站在山上极好的视线,她几乎无法判定那是一匹马。
金光,闪过。
来源,马背上的某处。
是……那个人?
那闪耀的金色,不是第一次看到,就在不久前的摔跤比赛上,她还看过这神秘的金色。
衣衫的下摆猎猎拍打,没错,正是那黑衣人。
马匹的速度快的让视线几乎追随不上,快速朝着人群的方向奔去,不似前几人遛马的小跑速度,他不但没有放缓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快。
“是那个摔跤手!”人群中有人发出了欢叫,“刚才忽然不见了,难道是要参加射箭比赛?”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猜测在瞬间得到了证实,马背上的人手指翻转,一柄长弓已在手。
脚尖点鞍,长身而起,黑衫舒卷如浪花,金光闪耀立马背。
这人的速度,比之当初在竞技场上看到巴特尔的轻灵又不知快了多少倍,就像一朵云,毫无重量的粘在马背之上。
好精湛的骑术!
双手后探,两掌指尖利刃闪耀一片。
三、三箭同发吗?
这个念头才起就被她狠狠的否决了,那一片亮色,绝对不止三箭,也应该不止六支,难道……
她声音颤抖,紧紧的捏着衣角,“大哥,告、告诉我,这是几支箭?”
所谓喜欢看热闹,就是要在任何高潮出现时保持绝对冷静的心,而坞恩崎显然是其中的佼佼者,“九支。”
九支!三轮比试用的全部支数,他,他想一次就射完?他双手拿箭,又如何张弓?
近乎幻想的猜想立即得到了证实,马背上的人轻巧的抬起了一只脚,顶上弓腰的位置。
双手平拉,犹如张弩似的将箭横放在弓弦上,一只拇指勾上弓弦,长弓顿满,扇形张开。
他、他仅靠一只脚就控制住了旋风刮过的马匹?
弦震响,箭飞射。
三个方向,九支箭,就在这电石火花间飞向靶心。
人群中,竟连呼吸声也停止了。
无数人的目光,无数人的震撼,就在这刹那凝滞。
不是破空的刺耳,不是夺目到无法捕捉的电闪,九支箭腾空后速度竟不像她想象中的迅捷,轻飘飘的飞向靶心。
就在即将碰上靶心时,所有的箭猛然下坠,朝着地上落去。
“啊……”人群齐声,不敢相信所有的精彩竟然用这样难看的方式结束。
在呼声中,九只箭轻飘飘的、轻飘飘的下坠,前行,下坠,然后……
“夺!”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箭将要落地的时候,那最后一丝破空的力量推着羽箭同样轻飘飘的扎在了靶心上。
三箭一靶,齐停正中,没有颤抖的尾势,没有未竭的劲道,一切都那么刚刚好,仿佛只是巧合而已。
“他真会算计,多一分力量都懒得给。”耳边的笑声起,坞恩崎已第一个下了评断。
马蹄未歇,刹那驰过人群前,黑衣男子收回架在弓腰上的腿,弓箭回归背心处。
老者惊诧的望着黑云而去,声音结巴,“你、你这、不、不合规矩,要、要一箭箭射。”
嗤笑,轻响,来自马背上的人。
“还、还有……”老者用力的叫着,想要用声音追上马蹄的速度,“你刚才摔跤比赛没有穿摔跤服,不、不能算赢。”
可惜,马儿已远去,马背上的人也听不到他这不知是抱怨还是惋惜的呼唤。
叶灵绯目送着黑色的马匹消失在远方,长长的出了口气。
摔跤给不给那个头衔有什么关系,他已是人群眼中的天神,九箭同弓合不合规矩怕什么,这一场又有谁还能胜过他的风采?
他要的,不是收服荣誉,而是人心。
对面山坡上,棕色的马车也扬起了马鞭,追逐着黑马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