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风雪山神庙
7206700000028

第28章 我遇到了“我”(1)

山神庙内部、窗架、天花板,我们俩都地毯式搜索了一遍,除非监视器只有蚊子腿那么大,否则不可能存在。我甚至把刑天和九天玄女身上都摸索了一遍,也没找到可疑的物品。我在摸尸体的时候,钟致远把烫手的节能灯拿出来,拆开电池里里外外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又骂骂咧咧地装了回去。我几乎不抱什么希望地把石狮子也摸了个遍。

“邪了门儿了……”钟致远说。

被人窥伺而连敌人在哪里都不知道的感觉实在不是什么好的体验,我不甘心地又找了第二遍、第三遍,钟致远打断我:“停,这样找下去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我们来做排除法,把所有错误答案排除掉,那么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事实真相。”

于是我们把山神庙内所有的东西都细细地筛过一遍,最后发现只有我和钟致远身上没有找过。我们像找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各自掏了个精光,却并没能改变毫无头绪的现状。

钟致远开始在地上团团转,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念叨他在警校学的刑侦那一套。我听他低声重复地念着:“不合理的地方,不合理的地方,不合理的地方……不容易发现,想要不被敌人发现……要么让他想不到,要么早就忘了。既然我们什么都想到了,那么早就忘了的是什么?”钟致远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在地上机械地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我早就忘了……忘了忘了忘了……忘了……有条缝!”他抬起头来,响亮地拍了一掌。

“什么缝?”

“还记得那只铜雁吗?”钟致远问我。

“一进山神庙,叼着纸卷的那只?”我问。

那只铜雁给我的印象并不深,即便闭上眼努力回忆,我也只能想起铜雁平展的翅膀和微微上抬的弧形细颈。大雁脖子中间偏上的地方似乎有一圈缝隙,但也许只是眼睛在微弱光线下的幻视。倒是刚进山神庙时,铜雁无声无息地消失把我吓得够呛。

“铜雁消失了?”钟致远问。

“没错,就是大门被自动钉死的那间‘起始’山神庙里发生的事。”我还记得前一秒大门是开着的,虽然走不出去,但后一秒大门就被无声无息地钉死了,铜雁也不见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幽灵信使这回事儿。”我说,“你怎么了?”

钟致远瞪着眼睛死死盯了我一会儿,好像突然确定了我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凶手,过了好一会儿才告诉我,铜雁并没有从他面前消失过,而且他也没见过庙门无声无息地被封死,因为山神庙根本出不去,封门一举毫无意义。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仔细想想却很合理,可惜不能找其他人求证。这么看来,似乎问题都出在那只铜雁身上。

钟致远决定独自去“起始”山神庙,我断然拒绝。嘴皮子功夫我不是钟致远的对手,但不管他怎么说,我咬定两个字“不行”,最后他只好对着空气威胁地挥了几下拳头。

我们把那张进山神庙时收到的通知用打火机烧了,下了两趟楼梯,到达“起始”山神庙,因为各山神庙间的时间点是混乱的,我们从楼梯口出来时屏气侦查了一番,好确定九天玄女不在这里。

铜雁嘴里果然叼着那支罗列着所谓注意事项的纸卷。钟致远把纸卷拿在手里,两人围着铜雁敲敲打打研究了半个小时左右,没找到任何明显的机关,钟致远掏出匕首准备在铜雁脖子上的细缝上做文章,这时我的头部没来由地涌起一阵眩晕,胃里强烈地恶心,舌头发苦,手脚发麻。钟致远想拉住我却反被带倒,两人实实在在一屁股跌在地上,钟致远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去。我莫名地想起进山神庙不久时做的有关大雁的梦:天上密布黑色的大雁,在盘旋,在凄鸣。

一种虚无的恐怖充斥我的内心,我几乎感到眼前这尊铜雁具有某种森然的神秘性,正在对我和钟致远这两个笃信无神论的冒犯者施以恶毒的诅咒。

然而半分多钟后一切戛然而止,眩晕和恶心全都消失无踪,没留下一丁点后遗症,像是一场幻觉。

钟致远坐在地上喘气,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我看见大雁喙里竟然又叼了一支纸卷。

“应该是时空的自我修复过程。”钟致远说,“终末”山神庙也有过这样的情况,此前他遇到过。似乎每间山神庙都有无限趋向维持原状的特性,这很可能与山神庙的时间特性有关,不像我们生活的外部世界时间是一条不断发展的线,这里的时间只是一个恒定不变的点。钟致远拿到了通知而我还没拿到,自我修复过程启动。系统必须保证每个人都拿到那份通知。

我把纸卷团起来草草地放进包里,钟致远把匕首的刀刃卡进铜雁脖颈上的缝隙里,还没使劲,又一阵眩晕和恶心袭来,又是自我修复?这次又是为了修复什么?

“嘘,有人。”钟致远不由分说地把我的头摁下去,拽到窗下,他悄悄起身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很不好看。

我们俩用动作交谈,我问他是谁,钟致远表情古怪地看了我一眼。谁?我问。钟致远又拿那种眼神看我,表情与其说恐怖,倒不如说是尴尬。他伸出手指,对准我鼻尖的位置,空戳了两下。

我?

钟致远点头。

我?!

也就是说,我一进山神庙看到的窗后一闪而过的黑影,是我自己的投影?

现在怎么办?我问钟致远。

总得让“你”把通知拿了再说,否则扰乱了规则,凶手说不定会亲自出来把这个“你”结果喽。钟致远说。

如果那个“我”死了,那也就没有以后的许多事,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我和钟致远出现在这间“起始”山神庙。那么那个“我”也就不会被我吓到,而被凶手灭口,事情也就会发展下去,我还是会和钟致远出现在这里……

头顶骤然被狠凿了两个毛栗子,疼得我眼前金星乱迸。钟致远手势带风地上下挥舞:没发生的,最好就不要让它发生!空想误国!实干兴邦!

“表舅?”

“我”的一声喊把我们俩都惊得一哆嗦,钟致远迅速问我,“你”会从哪里绕过来?西边,我赶紧打手势,西边。钟致远捏着铜雁脖子倒提起来,一条胳膊拽着我就往东边跑,我死死拖住他:我是说从西边走!

两个人猫腰踮脚,脚后跟撵着一小撮滚滚烟尘,狂奔到山神庙黑沉沉的大门口我愣住了,因为山神庙实际上是跨不出去的。冷不丁钟致远敲我一记头顶:“贴着这破庙不算出去,快!”说着他好像眼前就是万丈悬崖那样,脚后跟紧贴门槛,一直挪到外墙,靠着石狮子席地而坐,得意地朝我眨眨眼。

见他果然稳稳当当待在庙门外,没被莫名其妙的力量踹回来,我也依样坐下。

“现在只能等‘你’走到下一间庙再说了。”钟致远拍拍铜雁,长叹一声。

我点点头,想到“我”大概会在这间山神庙里待上三个多钟头,就放松地靠在墙根耐心等待,靠了五分钟,我一骨碌爬了起来。

“怎么了?”钟致远问。

“我突然想到,”我说,“我们待在这里,就可以看见是谁给‘我’把门钉死了!”

钟致远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他和我想的一样,也就是说,躲在这里的话,我们说不定很快就可以见到凶手,擒住他,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和钟致远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两人分掩在左右两只獬豸的底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视野内的所有景物,一有什么动静拳头就将毫不留情地挥出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黑漆漆的天色下,整座荒山和横在我们面前的几根废弃的木料一样了无生气,寂静之中连风声都听不到,那个“我”在三间庙宇里进出的脚步声格外清晰,而且越来越近——我忽然意识到,这时的“我”直走到底见到了高不可攀的灰色围墙,正在往门口返回。

而此时依然没有人出现,庙门仍旧大敞四开。

“喂!”钟致远也听到了脚步声逐渐切近,一刹那像是某种不属于我的想法被一只无形的、不容抗拒的手硬塞进头脑里,我们俩一跃而起,一左一右把门给关上了……不敢想象“我”从庙门闯出来见到我自己是个什么情形,说不上会发生什么,我只是直觉地认为得避开那种局面。

接着我想到一件更严重的事:“我”看到门关上以后,会飞起好几脚试图把门踹开。

同样的力度,踹人一脚和被踹一脚的后果截然不同,眼下我和钟致远双双抵在门背后,“我”应该是从中间门缝往外踹,后果很可能是我们两个都被震得内脏破裂、口吐鲜血,门被顺利地踹开。

我想起扒着门缝向外张望时看见的几根结实的木板条,而眼前地上正有足量的废弃木料。我迅速跑出去想拖几根过来,结果刚跨出一步就颠转了回来直挺挺地朝阖死的大门砸去,钟致远眼明手快一巴掌糊到我脸上,防止我的脑门把庙门磕得震天响的同时,也几乎把我的五官全摁进脑子里去了,尤其是鼻梁骨。

放开手后看到我的表情,钟致远乐得整个人缩了半截,一边听着山神庙内“我”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一边像套马的西部牛仔一样抡起斜挎包上的带子,套住木料往回拖。两人四手把木料胡乱贴着门摞好,为防止木料坍塌,我们改背靠为正面压住,刚调整好姿势,门里轰隆一阵猛震,我顿时感到心肺一通乱颤,对面钟致远伸出手指头对着我划拉了好几下,他要是会念咒我估计早被变成一只足球被踢上几百脚泄愤了。

我只好让他别忙着喘气,竖起四根指头摆了摆,告诉他等一阵“我”还要再踢个三四脚。钟致远直翻白眼。

压着木料挨过“我”的余震过后,门内脚步声渐渐走远,我们俩疲惫地坐在地上回神,钟致远抹着额头的汗,靠着铜雁汲取凉意,我看着铜雁,头皮一炸:“喂!通知!”

“什么通知?”钟致远傻愣愣地问我。

我指着庙里:“那个‘我’现在回去找铜雁了,他还没拿到通知!”

钟致远看着雁嘴里的纸卷,又看看堆满木条的大门,表情就像喝了一袋过期牛奶。怎么办?他看着我。送回去啊,还能怎么办!谁让你火急火燎地把它带出来,怪不得我刚进山神庙的时候没看到这只该死的铜雁,白白浪费很多时间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打转。

“你可托稳了啊,我要摔个半身不遂你这辈子就得带着你哥娶老婆了。”半分钟后,按照我们俩临时想出来的馊主意,为了防止“我”看见庙门又开了跑出来,钟致远决定翻墙把铜雁弄进去,等“我”拿了通知以后再把铜雁弄出来。为此我只好充当人肉踏板,帮助他起跳。

不得不说,这小子的身手真不是盖的,一道黑影在我头顶掠过,他就稳稳当当地蹲在墙上了。我把他从墙头垂下来的背包带子在铜雁脖子上系紧,铜雁就晃晃悠悠地被提了上去,眨眼连人带雁融进四周浓稠的黑暗里,两秒钟后我听见前后两声轻巧的响动,说明钟致远着陆成功。

我在门外耐心地等了三个多小时,钟致远大大咧咧的声音伴着踢门声传出来:“行啦,臭小子,滚进来吧!”

“走了?”我跨过堆在地上的木料。

钟致远扛着铜雁站得稳如金刚:“我看着‘你’摸到楼梯走的,挺聪明,还知道撬地砖嘛!”说着慈祥地拍拍我的肩膀,我一肘回顶,结果居然撞上铜雁,当场又疼又麻眼泪就飙了出来。钟致远举着铜雁哈哈大笑。

于是当他围着铜雁琢磨个没完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暗骂,活该,活该你找不到机关。直到钟致远用匕首沿着缝隙削进去一半,气馁的疲乏感才重新回到我身上:看来这只铜雁身上并没有我们希望的东西。

事情再次陷入死胡同,我感觉脑细胞在飞快地凋亡的同时,出去的生机并没有多显露出一分。我仰面躺在地上,喃喃地说:“你说,这天为什么一直是黑的?”

“这个人造三维世界里又没有太阳这种恒星,当然没有自然光了。”钟致远闷闷地回答。

“要是出不去怎么办?”我说。

“不会。”钟致远说。

“那么还有什么是我们没想到的?”我觉得说话都费劲。

“闭嘴。”钟致远说。

困难的不是努力,而是四周一片黑暗时不放弃地向前摸索。我不知道整个世界是否只是一片混沌,不知道摸索的方向是否正确,也无法确定,希望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

“这些事不归我管,”钟致远坐起来点了根烟,红色的光点在黑暗里闪动,“但你难道不觉得……”

他的语气里有种坚硬的质地,好像火山口黑色的玄武岩,天然带着温度的坚实。我木然地望着他,等着他嘴里冒出什么有火气和血性的话也抽紧我松懈的意志。钟致远猛抽了两口烟,握紧拳头,在漫长的停顿后掷地有声地说:“空想误国!实干兴邦!”

……我从前怎么不知道这小子政治课学得这么透彻?其实躺着挺不错的,铜雁歪倒在地上,正好当枕头。凉冰冰的触感有助于镇定头脑,我问钟致远:“还记得张磊家的那只大雁吗?”

钟致远想了想,摇摇头。这倒也不算意外,那件事在钟致远鸡飞狗跳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绝对算不上出彩。事情说来简单,张磊爹给张磊弄来只野雁补身体,被疯子偷走当宠物养,这事偶然被一个丫头发现,钟致远就拉帮结伙地去偷雁,原本大功告成,只等按照计划,人马兵分两路甩开疯子,但我一个疏忽落下张磊,被疯子逮住。钟致远只好凭着一腔小地痞式的孤勇回去救人,幸好他回去了,要再晚一步,张磊也许就被疯子一个大耳刮子抽得投胎去了。

“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那天你不在?我想起来了,你开学补考去了,”钟致远幸灾乐祸地说,“数学还是物理来着,二十九分?”

“我问你后来。”我黑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