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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复仇者(3)

钟致恒喊道:“你怎么不把钟致远啃完的骨头也给我啃啃?捐款你自己留着花吧,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从你这里要一分钱,再也不会踏进这里一步,我用不着你养活!”

门被狠狠地一摔,从里面冲出一个满脸泪痕、眼睛通红的男孩,他长得很高,但骨架子还是少年人的样子。赵钱孙不由自主地“哎”了一声,但男孩像一阵狂风一样从他身边跑了过去,转眼就消失在胡同外。

一个瘦削的中年妇人追了出来,她一直奔到胡同口,焦急地左右张望。赵钱孙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明知她认不出自己的情况下还是一闪身躲了起来。直到过了很久妇人失魂落魄地走回家,关上门,他才从阴影中走出来,继续他未完的工作。

约莫走了五六间破旧的平房,赵钱孙找到了目标,伸手在一扇门上拍了拍,这扇门即便放在驴耳朵胡同里也破得有点出格,门板上都是蛀虫洞不说,门的几条边都开始烂了。他敲了很久,才有个拎着酒瓶的男人给他开了门,目光不善地盯着他:“找谁?”

“庄泰来住在这里吗?”赵钱孙问。

“没听说过。”那人转身关门,却被赵钱孙拦住,朝里张望了几眼,赔着笑脸问:“就是之前住在这里的那个人,精神有点不正常,您没见过?”

“死了。”那男人信口胡说道。

赵钱孙抹抹鼻子,低头笑了笑,忽然把人往里一推顺手关上门,在那人发出惊叫之前捂住他的嘴巴把人抵在门背后,一手利落地掏出刑警证:“警察办案,配合一点,不然就把你这假药窝连底端了,听见没有?”

那人朝自己满屋子的药盒、大袋大袋用于填充胶囊冒充药物的淀粉瞥了一眼,畏缩地点点头。

“这才是个好市民,”赵钱孙松开手,“现在请你告诉我,你之前的那个住户去哪里了?”

一个多小时后,赵钱孙出现在城郊的海天康复中心,手里拎着两串最便宜的香蕉,谎称是来看望庄泰来。

接待处的小姐在电脑上输入名字以后,脸上的微笑换作一副过分同情的表情:“实在是非常遗憾,庄泰来先生上个月月底去世了。您是他的亲戚吗?”赵钱孙想了想,再次亮出了刑警证。

不出半小时,庄泰来的康复资料尽数到手,赵钱孙把香蕉顺手送给漂亮的前台小姐,干脆在接待室里用手机登录海天康复中心内网,输入密码后就看到了庄泰来的病史,足足有三四十页。

庄泰来,男,生于1983年,死于2030年。患者进康复中心时已确诊患有严重的糖尿病、早搏、精神分裂和癔症。死于糖尿病并发心源性休克。精神科大夫正在做科研,对庄泰来的情况很感兴趣,可惜庄泰来由于经济拮据,或许还要加上自身对身体精神方面病症的忽视,从病情的出现到爆发的长时间内从未就医,为病情的分析和诊断带来了许多盲区。所幸由于2021年在庄泰来身边发现了一颗无主的人头,警方在查案过后把人强制送进市里精神病院,当时庄泰来精神极度躁狂,主治医生的治疗记录和庄泰来的电子病历还在。

赵钱孙翻看病历,前主治医生从庄泰来的脏器水平上诊断庄泰来的躁狂状态应当是首发,表现为暴力、自残和谵妄,也就是满嘴胡话,但对和人接触十分抗拒,独处时情绪相对平静。一开始警方还把他作为破案关键人物进行反复盘问,请来精神科专家治疗和诱导说话,但折腾了一个月也没有成果。

病历上记载庄泰来在精神还算稳定的时候,嘴里只会冒出一些古怪的数字和符号,最后发现都是些复杂的数学公式,同样内容的稿纸在庄泰来漏雨的破家里遍地都是。据请来的大学数学和物理教授断言,庄泰来捣鼓的是世界级难题“杨-米尔斯方程”,教授保证,这个曾经被誉为“千禧难题”的问题业已得到了完美的解决,而且和警方关心的人头绝对扯不上一丝关系,也绝不可能有哪个数学研究者疯到要用人头来解数学题,不不不——教授打断刑警们七嘴八舌的猜测——你们不能因为读过牛顿和苹果、伽利略和两个铁球这种道听途说的故事,就假定每个搞研究的人都喜欢和圆形的东西过不去。

康复中心的病历上写道:鉴于患者的委托人与患者无亲缘关系,了解到的有用信息十分有限。患者为内向型人格,主要生活为研究数学问题,缺乏必要的社交。首次出现明显病征的时间早在2021年,具体时间未知,委托人认为很可能是九月中旬。从委托人提供的情况判断,患者很有可能受到某种戏弄引发情绪波动,表现为幻听、易激惹、焦虑、攻击性行为。

对于庄泰来带着的人头,医生认为很可能是患者处在精神分裂症发病时期,产生幻觉而做出的异常行为。庄泰来还有一项令人费解的行为是害怕报纸,任何报纸出现在他眼前,他都会狂叫着撕个粉碎,再踩上几百脚,通常踩完以后就激动地找一个角落藏起来,瑟瑟发抖,嘴里不断地念叨“假的,假的”。医生推测,“报纸”作为庄泰来拾荒的主要内容之一,象征着生活的压力、被践踏的自尊,等等,令患者深感痛苦,进而产生强烈的排斥。

在药物治疗一栏中,医生不无惋惜地提到,任何抗精神病药物对庄泰来的作用都不大。虽然抗精神病药物无效的可能性是10%,但具体到某一个病患身上,还是让人感到无奈。精神病对庄泰来的身体造成严重损害,这也是他最后死亡的直接诱因。

赵钱孙坐在沙发上,一页页地翻着病史,翻到最后,是庄泰来的死亡证明和几张证件照,看起来由于无人领取,庄泰来的一生都被人漫不经心地丢在一个文件夹里。最后是一张文凭,数学系本科毕业生庄泰来,理学学士学位。庄泰来的一寸照镶嵌在文凭正中央,头发蓬乱,肤色健康。他望着镜头,目光中透出点紧张和不知所措,却显得格外鲜活。照片上的年轻人和驴耳朵巷那个拾荒的疯子看起来完全是两个人。

赵钱孙放下手机,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发呆。接待小姐吃了他的香蕉,与他搭讪起来:“庄泰来平时不怎么说话,整天在稿纸上写写画画,还算好照顾,就是特别怕人,一有人挨近就找个角落躲起来,后来护士也烦了,该吃药的时候就把药放在他房间门口。他倒是每次都乖乖地吃掉,后来大家习惯了,有什么事给他写个条就行,不然可有的捉迷藏呢。我们开玩笑地叫他‘鼹鼠先生’。他在这里的费用是一个年轻人替他付的。”

说话时一个工人抬着一只纸箱子走到接待大厅,接待小姐指着门口角落说:“就放那里吧。”纸箱顶没封死,露出一截铜雁头颈。

接待小姐不等赵钱孙发问,就热心地解释道:“这原本是我们中心的摆设,脖子那里长了锈,一个狂躁病患者从护士站里跑出来,打砸的时候把大雁的脖子敲断了,本来准备扔掉,但庄泰来用黏合剂修复得挺好。我们看他的确喜欢,反正也没什么用处,就把大雁送给他,后来一直放在他房间里。”

“我能看看吗?”赵钱孙若有所思地问。

“请便。”接待小姐一笑,很健谈,“本来委托人——那个小伙子说庄泰来的一应遗物都不要了,但后来又说留下那只铜雁,所以我们把庄泰来的遗物都处理了,只剩这只铜雁留着,等委托人来取。”

赵钱孙似是没听见这些话。箱子内部光线暗淡,展翅欲飞的铜雁立在里面,虽然静止不动却仿佛还怀有难以捉摸的思想。赵钱孙伸手顺着大雁脖颈往下摸,手指很快触到了脖颈上一圈衔接用的缝隙。

接待小姐在他身后感叹:“听说那个委托人小伙儿和庄泰来并不是亲戚,而是小时候的邻居,现在这样的人可不多了。”

“是啊,好人。”赵钱孙疲惫地长叹一声,收回手。铜雁脖子上的缝隙仿佛是一粒掷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里生发出一波波联想。2021年……2021年庄泰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当年他带着一溜拖着鼻涕泡的秃小子们,跟在庄泰来后面大唱自编的《垃圾王之歌》,还从庄泰来的破房子里偷过饮料瓶,当炮仗踩着听响儿。这些童年的恶作剧真的逼疯了庄泰来?

那时候跟在他后面瞎咋呼的孩子有多少,二十个?三十个?他们已经一个不留全都死绝了,在不久的将来。

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谁能说清?只有往日的回忆在眼前飘浮,现在赵钱孙能想起来了,庄泰来隔壁的柳家,据说是做生意破产,老爹带着情人跑了,母亲也不是省油的灯,成天化得跟年画上的门神那么鲜艳,做的是一本万利的皮肉生意,带回来的男人三百六十五天不带重样的。她忙“业务”的时候,那个叫小龙的孩子就会躲到庄泰来家去。世事难料,也就是两年多工夫,破产的爹不知又在哪发达了,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开着锃亮的宝马车,从胡同里接走了儿子,大家咂巴着口水羡慕了一番,照旧过着自己鸡飞狗跳的穷日子,很快忘记了那个阴郁的少年。

赵钱孙揉着眉心:往日的真相解开的时候,他反而感到巨大的不确定横亘在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