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没有柳梦龙横插进来,MHC的子项目M-ATLAS或许会晚上个三五年交差,但学生负责人这顶名利双收的高帽子必然落到史学长头上。那小子夺走了别人的囊中物,夹着尾巴做人也还罢了,偏偏眼高于顶,凡人全不在他眼里。史学长泄愤地用力敲击鼠标打开游戏,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页面,既然柳梦龙的室友说了这东西是柳梦龙心理变态的有力证据,那么他这个做学长的可不能浪费这得来不易的良机,送柳学弟一份“大礼”。
游戏界面展开,从布局的架势来看,游戏是用网络上常见的游戏DIY软件做的,不过柳梦龙用修改器替换和完善了一些代码,使得游戏的逼真度大为提升,乍一看和市面上制作精良的单机游戏不相上下。
《雁》的背景是浓稠的暗红色,像是半凝固的血液,柳梦龙给游戏添加了背景乐,但这声音实在还不如不加——单调缓慢的钟声一声连着一声,不紧不慢,无休无止,像一眼望不到头的黑色群山。除了丧钟,这世界上恐怕没有哪口钟的声音能让人在精神上感受到这种无形的钝痛。
进入游戏前玩家需要选择身份,只有三种身份:影子、稿纸、羽毛。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史学长说。
身份选择窗口下面一个半透明的窗口轻轻浮动,好像在死海上游荡的幽灵船,上面用黑色的狂草写着:
目的:通往永生之地。
“我就说这小子心理变态到无药可救了吧,”室友小声说,“有几次他在那捣鼓这个游戏,你知道他是什么表情吗?”
“什么表情……”史学长说话时呵出一口冷气。
“他在笑,”室友喃喃地骂了一声,“你要是看见过他那种笑,你就会祈祷他对你还是永远板着一张死人脸算了,会做噩梦的。”
柳梦龙发出呻吟声,在床铺上挣扎了一下,像是想要清醒过来而没有力气。
“快,没有时间了。”室友催促道。
两人退出界面,史学长掏出连接线,把游戏备份到手机里,两人轻手轻脚地离开。室内恢复了平静,冷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卷走余热,蓝色的月光照在地上,像结了一层冰霜。
距离长病假结束还有一周的时候,赵钱孙接到了韩江雪的电话。
“我想见你。”韩江雪说。
“抱歉,小雪,等我戒毒期结束就去看你。”赵钱孙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内疚,这对他来说一点也不困难,他只要摸摸自己肩膀上的旧伤疤,就会电影回放似的那么清晰地想起和韩江雪曾经发生过的、但目前还没发生的那些事。
“我现在就想见你。”韩江雪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一些杂音从她那里传出来。
赵钱孙问:“怎么了姑娘,在看恐怖片?”
“对,我在看恐怖片,我现在很害怕。”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监控录像,这是韩江雪利用毒检室主任的权限非法下载来的,她望着录像,一字一顿地对着手机说,“赵钱孙,我们算是在谈恋爱吗?你认真告诉我。”
赵钱孙慢慢地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地掐到肉里,但他的声音却反而轻松起来,他甚至吹了一声口哨,笑嘻嘻地说:“你这么说我可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啊!你说这算不算变相的表白?其实我这个人还挺保守的……”
一阵忙音截断了他的话,韩江雪挂断了。赵钱孙苦笑了一声,看着黑下来的手机屏幕,抹了把脸,向树荫底下等着他的那个人走去:“哟,老柴,你到得比我还早啊!”
被称为“老柴”的人年纪其实不算大,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他看见赵钱孙,先骂了句难听的,然后才说:“你小子刚进去怎么又出来了?”
赵钱孙眨眨眼:“怎么,我刚回队里去了?”
老柴眼睛一瞪:“你涮兄弟是怎么着,你不是刚进,难道我刚进不成?”
赵钱孙搡了他一拳:“得啦,没工夫跟你贫。找你有急事。”
“你哪回不是急得火烧屁股了才想起哥们儿来?”老柴骂骂咧咧中透着一股亲热劲儿,说,“怎么,这回又犯了什么事,要我上刀山下火海地给你小子擦屁股?”
赵钱孙从包里掏出一团黑乎乎的软塑胶废料般的东西:“面具坏了,再给我弄一张吧。”
老柴顿时跳了起来:“哎哟,我的妈!您当我这是聚宝盆怎么着?我当初给你这玩意儿时千叮咛万嘱咐,这东西贴在脸上就靠个亲水性,外面那一层绝对不能沾上水,否则里面那层亲水分子极向一变面具就要掉下来了,回去还得拿转换剂泡,最多最多不能超过三次。面具、假身份混进刑警支队、神经麻醉剂、能杀死一头猛犸象的致命溶液,老子连5S级的器材库都提着人头给你去偷了,你小子还他妈的没够啦?还要?你这是打算逼良为娼啊你!”
“帮还是不帮?”赵钱孙跟老柴从不客气,直截了当地问。
老柴指着他鼻子喘了一会儿气,说:“我说,你小子跟队长打个报告,申请一个技术成熟的瞬间吸附面具不全结啦!就是费点时间,根据你的各种指标来说,得一个月。你连一个月都等不起?再说你现在当卧底,队长肯定把你当亲儿子似的有求必应,怕什么?”
赵钱孙不为所动:“我就要这个面具,急用。”
“为什么?”老柴奇怪地问。
“我不能跟队长打这个报告,是兄弟就别问了。”赵钱孙不耐烦地挥挥手,“给个准话吧,面具能不能搞到?”
老柴气得骂了好一通,最后还是点了头。
“谢了。”赵钱孙真诚地说。
“谢个屁。”老柴余怒未消。
“对了,你先别忙着走,”老柴叫住赵钱孙,“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韩江雪的人?”
“怎么?”赵钱孙问。
“好像是省毒检室那边的人,我们队信息处的人发现的,那个韩江雪好像在查你,你可别露出马脚。”老柴说。
“知道了。”赵钱孙说。
“哎,自己放小心点,”老柴不放心地叮嘱,“还有,千万别被他们带歪了,跟着吸白面儿,知道吗?”
“放心吧,柴干娘。”赵钱孙嬉皮笑脸地说,老柴怒气冲冲地让他赶紧滚,骂骂咧咧地回了缉毒大队,走进办公大楼时正巧一个人迎面出来,老柴惊讶得愣了:“哥们儿,你这玩哪一出呢?”
“我赶时间,晚了就露馅了,回聊。”钟致远说着匆匆和他擦肩而过。
老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么快就换了身衣服?”
赵钱孙没走远,就看见钟致远戒备地私下里张望了一番,他闪身避在树后面。钟致远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目光在赵钱孙藏身的地方扫了好几个来回,才把兜帽扣在头上,快步离开。赵钱孙神色复杂地望着他的背影汇入人流中,忽然感觉有些异样,他低下头,仔细地盯着自己的手看,又举到阳光下面,像在鉴定一件古董。刺目的阳光下,手上竟然印出骨骼和血管模糊的阴影,好像构成手的各种分子正在用难以觉察的速度流失。赵钱孙回头眺望已经消失不见的钟致远,又扭过脸看自己的手,嘴唇越抿越紧。
驴耳朵胡同位于城北,虽然破烂不堪,却有一番自己的主张。它桀骜不驯地独立于时间的进程之外,眼看着整座城市新旧交替,它却一点也没变,门口那间脏兮兮的烧烤棚子还在,店主除了老了一些,背驼了起来,也没什么变化。
走进胡同之前,赵钱孙掏出假胡子贴在嘴唇上,又把棒球帽的帽檐拉得更低一些。他看上去溜溜达达,无所事事,锐利的目光却从帽檐底下在一块块老朽的门牌号上打量过去。经过胡同中间一家人家时,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从脏兮兮的纱窗上传出来: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成绩——这玩意儿还能叫成绩吗,闭着眼睛瞎蒙也比这强!你说我这是造了什么孽,为什么一个肚子里生出来的两个人,你哥哥样样都强,偏偏自己还努力,你呢,倒好,压根儿就是一摊稀泥!”话音未落,一团白纸从门里丢了出来,赵钱孙捡起来一看——他的双手现在像是诡异的半透明塑料制品——卷子上红彤彤的0分像一张嘴巴,大张着发出无声的嘲笑,整张卷子除了姓名“钟致恒”三个字,其他都是瞎涂的。
中年女性接着说道:“你说,从小到大,我是短了你的还是扣了你的,样样条件都和你哥一样,为什么你就这么蠢?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中用的儿子?”
“那你别生我啊!我求着哭着喊着让你生我啦?”屋子里的男孩忽然爆发了,“你是没短我的,也没扣我的,但那都他妈的是钟致远用剩下来的,你也好意思说!从小到大,哼,从小到大穿的衣服,用的钢笔,睡的床和被子,哪样不是钟致远用剩下来才施舍给我的?我他妈的在学校被人笑话是捡破烂的你知道吗,啊?!我什么都是旧的,学校里那帮小崽子居然给我搞什么捐款,你居然也好意思要?你不要脸我还要哪!真是我亲妈!”
“你,你……”母亲气得说不上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