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公子在庆功宴上喝了很多酒。M-ATLAS(微型超环面仪器)在MHC首次质子对撞实验中得到了不错的观测数据,中德两国的MHC合并研究实验很成功,德国那边已经开出丰厚的条件,请欧阳教授和柳公子去德国继续参与MHC项目。酒桌上,面对同学的吹捧,柳公子的脸色始终冷冰冰的,好像手里的酒不过是凉白开,而他笔挺地坐在椅子上实际上是坐在和这里重叠的另一个维度。
“柳公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学校同学也开始叫起柳梦龙的绰号,“你去了德国,可别忘了我们啊!”同一实验室的史学长喷着酒气说,一双小眼睛透出精明的亮光。
柳公子瞥了他一眼:“我去不去德国,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史学长拿了啤酒挨过来敬柳公子,闻言顿时僵在原地,脸像刷漆一样一层红一层白。
“我记得没错的话,你的实验结果是找数学系的人建的统计模型。”柳公子几乎懒得拿眼看这位学长,“如果下周一仍然是那些胡编乱造的结果拿出来现眼,我会向教授申请把你调出M-ATLAS小组。”
“你……”史学长怒道,“柳梦龙,你小子不要太过分!”
“给脸不要脸。”柳梦龙的声音不算响,但字字清晰。史学长登时摔了杯子扑过去,幸而立刻围上来几人拉住他,有人小声在他耳边劝告不要和柳公子为敌,他是欧阳老头的得意门生,家里据说和校董事会有来往。史学长一时失控,心里倒还算清醒,他作势挣扎几下,最后阴毒地剜了柳公子一眼,摔门而去。不等走出酒店大堂,他便拿出电话:“喂,上次我和你说过的事,你有什么想法赶紧……”
酒店包厢里,有人羡慕地小声议论:“啧啧,家世好就是有底气,什么话都不怕说出口。”
“家世……”柳公子似乎在啤酒杯里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物理现象,着迷地研究起来。
轮过几杯酒后,酒桌上的气氛复又活跃起来,崇拜柳公子的女同学仗着酒劲,不依不饶地打听起他的家世来,惹出一大片附和的声音,柳公子抬起头,环视这些不知餍足的贪婪的目光:“那我讲讲?”
喝彩的,起哄的,拍巴掌的,一出闹剧在包厢内卖力地上演。
柳公子放下酒杯,说:“其实,说起家世……那就是个屁。”
说完,他起身拉开包厢门,摇摇晃晃地走了。包厢内面面相觑的物理学精英们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随着门外的风一起倒灌进来的鬼哭一样的声音,是越走越远的柳公子在放声大笑。
酒劲像一只注满温水的鱼缸倒扣在柳公子头上,他头重脚轻地扶着栏杆,拖着不太听使唤的身体慢吞吞地爬楼,一边摸出指纹识别卡预备打开宿舍门。在最后一截楼梯前他停了下来,昏黄的楼道灯光下,一个人坐在楼梯上。看见柳公子,他低头看了眼手表:“你们的庆功宴够短的啊,我原本打算等上两小时。”
“吴……明?”柳公子醉眼迷蒙地辨认来人。
“记性倒真不错,还记着我的名字。”赵钱孙此刻是倒挂眉小眼睛、满脸痘印的吴明,他似乎带着那么点友好的意思,朝柳公子笑了笑,伸出手,把人拉过来摁在台阶上,两人并排坐着。赵钱孙说:“如此良辰如此夜,吹会儿冷风醒醒酒吧,大科学家。”
柳公子即便醉酒也不屑与吴明之流为伍,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冷不丁后脖子被虫子叮了一口,凉丝丝酸溜溜的感觉穿透肌肉和筋膜,钻进骨髓。随即,他的面部表情就像被熨斗熨过的衬衫,皱巴巴的纹路全部服帖地舒展开来了。赵钱孙慢慢拔出针管,仔细地观察着柳公子的表情。
“你是谁,目前的职业是什么?”赵钱孙问。
“我姓柳,名梦龙。当过两年刑警,目前的职业是粒子物理学研究生,学校是海城理工大学,导师是欧阳正风。我的研究生项目是中德合作的科研项目MHC中的子项目M-ATLAS,目前已与主体项目完成合并。”柳公子半睁着眼睛,梦游般地说道。
“你家住在哪里?”赵钱孙问。
“海景星光。”柳公子说,那是本城最昂贵的别墅群。
“以前呢?”赵钱孙问。
“皇城骊苑一期二十幢……”
赵钱孙打断他:“再之前呢?”
柳公子来回大幅度而缓慢地摇了摇头,疲软的手掌在脑门上响亮地拍了一下:“驴……驴耳朵胡同。”
“你为什么想杀人?”赵钱孙突兀地问道。
柳公子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直愣愣地看着赵钱孙,眼睛里闪烁的仍旧是梦游者混沌的目光,他像是被惊吓到了:“我没,我没有……我并不……”他语无伦次地为自己辩解,赵钱孙的眼睛透过面具,像M-ATLAS观测MHC质子对撞实验一样,不放过一个微粒,不管它有多么不起眼。正是这种背负着重大使命般的、极端探究的目光,让他从柳公子坚决的否认中看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赵钱孙的目光显得有点惊讶,但他很快明白,一个最冷漠而高傲的人,他内心的某一部分恰恰很可能还是个偏执的儿童。柳公子现在就像一个被抓住现行的儿童,幼稚地用最直白的否认来逃避苛责。
他所否认的,正是他要做的。他脸上的惊慌,目光四处乱转表现出的逃避,身体不自觉地向后仰试图尽可能离赵钱孙远一点,这些都是证明。
“你为什么要杀人?!”赵钱孙猛地向前探出身体,一把揪住柳公子的衣领。神经麻醉剂作用在柳公子身上,他害怕地发起抖来,表情竟然像是要哭。他不回答赵钱孙的问题,抽抽噎噎地,固执地为自己进行拙劣的辩解:“我没有,我不……不是我……”
他大声地打嗝和呜咽引来了一些注意,几间宿舍陆续打开门,一两张好奇的面孔从门缝里探出来。赵钱孙只得假装安慰地拍拍柳公子的肩膀,烦躁地抓抓后脑勺,换了个问题:“柳梦龙,我问你,如果是我想杀人,杀很多人,我应该怎么办?”
柳公子茫然地望着赵钱孙,好像赵钱孙说的是外星语言。赵钱孙只得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柳公子眼角噙着两滴热泪,一抹诡异的微笑却悄然出现在嘴角。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他带着这样的微笑说。
“回答我的问题。”赵钱孙说。
柳公子眨眨眼睛,朝左右看了几眼,凑近赵钱孙,压低了声音说:“德国佬这里,不行。”他用食指戳着自己的脑袋。
“为什么不行?”赵钱孙问。
“他们没发现,我给他们的M-ATLAS和操作说明上有漏洞。欧阳老头子也没发现。”他得意地笑起来,露出森森白牙。
“什么漏洞?”赵钱孙问。
柳公子摇摇晃晃地举起三根手指:“第一,M-ATLAS特意规避了量子在小型黑洞周围时出现时间性改变的问题,反正他们一心想找希格斯波色子,对于产生的瞬间就会自己蒸发掉的小型黑洞,他们一点兴趣也没有;第二,我把M-ATLAS与我的个人工作站相连,它探测到的数据随时会传到我这里,你猜猜,目前为止,我发现了几个不会瞬间蒸发的、具有短暂稳定性的小黑洞?时间在黑洞附近的变化,可真有意思啊,你绝对想不到,产生出来的东西居然和奇点雷同。要是把这两个奇点固定下来,让它们源源不断地产生各种小宇宙,本身却不衰亡,再把人放到这样的环境中……”
“就像关进笼子里的白鼠,可好玩儿了,是不是?”赵钱孙面无表情地问。
柳公子脸上现出梦幻般的神色。
“怎么才能毁掉这个系统?”赵钱孙问。
柳梦龙张大嘴巴:“毁掉?我还没把稳定性提高到一分钟以上呢,怎么能毁掉?”
“假设你已经成功地造出有稳定性的小型黑洞,要怎么毁掉这个系统?”赵钱孙问。
“不不不。”柳公子拼命摆手。
“想想。”赵钱孙厉声说。
柳公子露出痛苦的表情,抱着头想了一会儿,在赵钱孙期待焦急的目光中抬起头来,坚决地说:“不。”
“你必须想。”赵钱孙说。
“不,”柳公子恶狠狠地说,“你根本不明白,蠢货,我不想死。还有,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目光中出现了焦点,尽管还很微弱,却像刚刚点亮的烛光一样在发展壮大。他体内的药物正在慢慢失效,冷酷的表情像面具一样重新回到他脸上。
赵钱孙看了一眼表,药效顶多还有半分钟,他想了想,用命令式的语气快速地问柳公子:“你为什么要杀掉驴耳朵胡同里当年和你差不多年纪的人?我的意思是,住在驴耳朵胡同期间,让你最痛苦、最想要报复的事情是什么,告诉我!”
柳公子颤抖起来,似乎体内正在进行一场搏斗,连五官都狰狞起来。他捂住嘴试图阻止自己说话,但声带却像拥有了自主意识,自顾自地说起话来:“因为……因为他们一起,把他逼疯了!”
“他是谁!”赵钱孙逼问道。
“他……他是……”柳公子手指痉挛地抓着自己的喉咙,“他是……我不知道……他是庄泰来!”
“他们怎么把他逼疯的?”赵钱孙追问。
“他们……取笑他,捉弄……他,拿他逗乐子,他……唔——”柳公子呕吐起来,啤酒和汤菜吐得到处都是,随后陷入昏睡中。半小时后他会醒过来,以为这不过是酒醉后一场逼真而荒唐的梦。赵钱孙将人扶进宿舍,宿舍内没有其他人,赵钱孙倒了杯水,拿出一支亮晶晶的试管,在白炽灯光下站了足有十多分钟。当他关上门,走出宿舍楼时,这支致命的试管还是原封不动地放在他的包里。他感到脸上发痒,挠了挠,那张面具就掉了下来,上面沾着一点柳公子的呕吐物,湿漉漉、黏糊糊的,赵钱孙一脸晦气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眼睁睁看着这张来之不易的面具发黑发僵,成了一团废品。
新月高悬,深蓝色的夜空有种无言沉哀的意味。柳梦龙睡着时面孔依旧是狠戾的,好像喉咙上抵着一把尖刀。宿舍电子门轻声开启,两个人悄悄地走进来,淡蓝色的月光照在他们脸上,其中一人是和柳梦龙交恶的室友,不过整个宿舍内也没人和柳梦龙有交情。另一个赫然是史学长,他在酒桌上被柳梦龙抢白两句,此刻脸颊上还晕着两片酡红,在月色下暗得发紫。
“你确定?”史学长问柳梦龙的室友。
“嘘……”室友压低声音,“有人亲眼看见那小子醉得像一摊烂泥,在宿舍门口吐得到处都是,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
史学长手里攥着一块瓷砖碎片,是他刚从自己宿舍的卫生间敲下来的。他掏出打火机把瓷砖烤热:“本想去‘那种’小店买,但今天太晚,店都关门了。这个办法应该没问题。”瓷砖表面很快被烤得焦黑,他把瓷砖在空中挥了一阵,等瓷砖表面温度降低后,爬上床铺,把瓷砖举到柳梦龙手边,用口型问室友:“他用左手还是右手?”
室友举起左手示意。史学长拉起柳梦龙的左手食指摁在瓷砖上,爬下来,把事先准备好的透明胶带贴在瓷砖表面有指纹印痕的地方,又小心地将另一段胶带覆盖在第一段胶带拓下指纹的黏合面,一张简易指纹膜就做成了。
“他是左撇子?”制作指纹膜时史学长问室友。
室友耸耸肩:“好像不是,宿舍老大说柳梦龙的右手看起来像是受过伤,留了残疾。不过天知道呢,他这种人,眼睛长在头顶上,不挨揍才有鬼。”
两人小声嘀咕着打开柳梦龙的个人电脑,史学长正要把指纹膜往解锁界面上贴,室友拉住他:“先把指纹在手里捂一捂,他这个是红外的。那小子贼得很。”
出人意料地,界面解锁后弹出了虹膜识别系统,倒计时五秒钟,时间一到自动向110报警。两人呆了,还剩一秒钟的时候史学长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拔下电源线。
“现在怎么办?”室友沮丧地问。
史学长眯起眼睛,黄色的牙齿在灰白干裂的嘴唇上恨恨地咬了一会儿,说:“等我五分钟!”说完匆匆消失在门外。室友不安地趴在窗边张望,见史学长快步走入通往化学实验楼的小道。不一会儿他拿着一块毛巾回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棕色玻璃瓶,把里面的透明液体往毛巾上倒,刺鼻的气味顿时满屋子都是。
“喂,这是什么?”室友胆怯地问。
史学长说:“你别管了,开窗通风去。”
说着爬上床毫不犹豫地把毛巾捂在柳梦龙口鼻上,醉梦不醒的柳梦龙无意识地挣扎起来,发出呜叫。室友吓得赶紧上前拉扯:“你疯啦!”
史学长不耐烦地推开他,脸色在月光下狰狞得像头困兽:“一丁点没关系。你急什么,把电脑拿来!”指纹验证照例通过,史学长粗暴地扒开柳梦龙的眼睛,凑到蓝荧荧的屏幕上,电脑成功解锁。
“我就不信这样你还能去德国!”史学长的脸色在屏幕光的反照下苍白得像具活跳尸,“喂,叫什么名字?”
“雁。”室友用手指颤颤巍巍地去试柳梦龙的鼻息。
“什么?”史学长问。
“雁,大雁的雁。”室友终于感到一缕微弱的气息飘到手上,这才爬下床,心有余悸地抹了把冷汗,看着史学长目光里便多了一丝记恨:他尽管也希望柳梦龙倒霉,却还没有疯狂到不怕闹出人命的地步,姓史的差点害死他。
“开什么玩笑,就是这个破玩意儿?”史学长失望地盯着电脑喃喃自语。名叫《雁》的不过是一款柳梦龙个人制作的游戏,而不是他期待的个人日志。凭这东西可不能说服欧阳老头和德国人,认定柳梦龙有犯罪人格倾向。MHC项目中德合并研究以来,德国方面开出了条件丰厚的人才交流条件,令人眼馋得发狂,柳梦龙的学术资格自然是够的,但也因此而更令人痛恨,想要绊倒他,只有从他的性格方面入手。科学研究有时候也可以看作一场战争,尤其是国家间的竞争性科研,人员的忠诚可靠甚至在能力之上,一些性格缺陷是绝对不能通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