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九天玄女被刑天杀害时我感到过一阵揪心的痛苦,现在知道事实真相以后,我以为我会愤怒,或者至少会感到失望。但实际上情绪几乎没有起伏。顾雨萌和江夏的死状好像用喷漆喷进了我的脑海,遮住了其他情绪。
“现在你们应该相信是九天玄女干掉了司马相如,又用心理战术诱导董双成自杀了吧?”刑天说。
但刑天大可不必把这些告诉我们。
“因为我想换盟友了。”刑天试图展示出一个友善的笑容,不知是不是疾病的原因,他眼白多而眼黑少,颧骨高耸,双颊凹陷,仿佛是一只骷髅头咧开嘴,无声地向我吐露地狱的秘密。
“行啦,咱们谁也甭煽情了,”钟致远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我看您最好的归宿就是独自在这享受永生。致恒,走了,会仙女去。”
“没有我你们不会成功的。”刑天挣扎着试图站起来。
钟致远背对他挥挥手:“抱歉,哥组团的时候不带人渣。”
“你干什么……”刑天大声叫道,望着步步逼近的我,拼命往后退。
“致恒!”钟致远一把拽住我,“你要杀他?”
“他杀了那么多人,死不足惜。”我说。
“但你不是上帝,”钟致远把我拉开,“他现在这样什么也干不了,等这一切结束他自有他的下场。我们走。”
“可是……”我无法放任一个残酷的杀人凶手自生自灭,何况这个人还自诩为老天的宠儿。
钟致远盯着我的眼睛:“他会得到应有的惩罚,我保证。但你不能杀人,没有人能扮演上帝,你没有主宰别人生死的权力,知道吗?”
“为什么?”我不解。
“因为只有上帝不会下地狱。”钟致远说完,拉着我找到出口,就在他伸手把嵌在地面上的木门拉起来的刹那,砰的一声巨响,木屑飞溅。同时我被钟致远一脚踹开,他自己就地一滚,第二、三颗子弹蹭着他肩膀飞了出去,几秒钟后空气里飘来一丝淡淡的皮肉烤焦的味道——子弹飞射出来时灼伤了钟致远的皮肤。
对面的黑暗中亮起一个白色方块,钟致远调亮手机屏幕,冲我打手势。和我想的一样,他也认为楼道里拿着枪的那个人不敢贸然进来。我认为枪手是九天玄女或南柯太守,必居其一,钟致远摇摇头,把刑天的手机抛了过来。钟致远在输入框里打了字:刑天=南柯太守,看说话时间!
我看了一下,的确,在我们找到刑天的这段时间里,南柯太守没有说话。我退出刑天当前的聊天账号,再次登录时,果然出现了“刑天”和“南柯太守”两个备选账号。而南柯太守是在九天玄女和刑天后第一个进来的,也就是说,这个南柯太守很可能一开始就被干掉了,由刑天取而代之。而一直还算活跃的南柯太守长时间不说话,这本身就是给九天玄女的危机暗号。怪不得“南柯太守”在群里不怎么理会我们对“麻秆儿张磊”种种事迹的回忆,原来是个冒牌货。
钟致远指指门,比了个数字九,我点点头,示意钟致远悄悄地往门边靠,守株待兔,到时候他攻上路,我负责在下盘使绊子。经过刑天身边时,钟致远脱了自己的袜子塞进刑天嘴里,然后慈祥地拍了拍他鼓鼓囊囊的腮帮子,顺手取走他口袋里的钢笔。
我后来知道,那家伙几年缉毒警和卧底不是白当的,那三颗子弹让我们鸡飞狗跳的瞬间,他已经从子弹飞行的弧度上判断出拿枪的是个生手,所以她的准头很成问题,确保不浪费子弹的办法就是把枪管抵在前几次射击在门板上造成的洞眼上——而九天玄女恰好是个可敬的环保卫士,她打出第一颗子弹以后,剩下的两枪都是对着弹孔打出来的。
于是门板上只有一个孔。
钟致远伸出三根手指,摁下一根:三……二……一!他猛地把刑天的钢笔拍进弹孔,同时提起门板,运足臂力掀开,手钩子一样向里一捞。我看准时机踢腿扫过去,只听一声吃痛的叫喊,一个女人被我们放倒在地。我劈手夺过她的手枪,冷不丁太阳穴一凉,另一支冷冰冰的枪管抵在那里,似乎随时准备吸走我的呼吸和心跳,吐到阎王手里。
千算万算,没算到九天玄女竟然有两支枪。
一刹那,连时间都停止了奔流,停下来饶有兴趣地旁观这场好戏:钟致远的手掐在那女人的脖子上,她的枪顶住我的脑门,我手里拿着缴来的枪,一动也不敢动。
“你哪来的枪?”钟致远在拖延时间。
九天玄女的声音冷静得令人吃惊,她微微一笑:“我喜欢随身带一些讨人喜欢的装饰品。”
“不如我们联手,一起出去?”钟致远问。
“不。”
“为什么?”
“因为你很严肃。嬉皮士严肃起来,说的不大可能是真话。”九天玄女一眨不眨地与钟致远对视,她的眼睛很大,睫毛长而密,她似乎不喜欢睁大眼睛,眼皮总是半耷着,随时流露出似睡非睡的慵懒情态,但她握着枪的手却很稳。
“嬉皮士也可能只是被你吸引了,怕唐突了佳人。”钟致远说。
“你会吗?”九天玄女的声音宛如调情。
“牡丹花下……”钟致远说着,手慢慢地从她深V领的绛紫色弹力棉T恤里伸进去,九天玄女眉头微微皱起,钟致远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两包白色粉末,从阴影深处抽了出来。
九天玄女一笑:“牡丹花下,然后怎样?”
钟致远说:“牡丹花下……好死不如赖活着。”说完他夹着毒品的手骤然变向,抓住九天玄女拿枪的手,砰的一声……子弹射在天花板上,我松了一口气,伸手去拿另一支抢。九天玄女亲昵地说:“喂,致恒。”
我下意识地顿了顿,九天玄女的手一松,枪垂直下落,她腰身一拧,宛如灵蛇摆尾,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从腰下面穿出来拿住枪,在钟致远掐断她脖子以前毫不犹豫地朝他扣动扳机。
不会玩枪的女人未必没练过瑜伽!九天玄女像某种精力惊人的软体动物,我甚至不知道她那些骨头都是怎么扭的,眼睁睁地看着她溜出了我和钟致远的钳制。她一闪身,灵蛇入水一般融入四周的黑暗之中,躺在一旁的刑天忽然呜呜地叫唤起来,接着一声枪响,他的侧脸上开了一个血洞,九天玄女身形晃了晃立即又消失了,我开枪打在了墙壁上。
钟致远蹿了出去,步子跨得很大,三步就不见了人影,好像跑着跑着蒸发成了黑雾。黑暗中传来肢体冲撞声和零星的叫声,不久爆发出一声枪响,一切归于阒寂。我等了几分钟,黑暗沉默而镇定,仿佛它已经吞没了九天玄女和钟致远,把他们同化了。
“钟致恒,你哥死了,”九天玄女冷酷无情的声音冒了出来,“给他报仇或者和我同伙,你自己选。”
血液仿佛一瞬间开始逆流,使我看不清东西。过了大概半分钟,也可能是半个世纪,我听见自己发出沙哑绝望的声音:“好,我入伙。”
“我数三声,我们一起走到光线里,”九天玄女说,“我们两个手里都有枪,别跟我耍什么花招。”
“好。”
“三,二,一。”
我们一起走进节能灯的光晕中,九天玄女冷漠的表情里带有一丝胜利者的骄矜与不屑,这的确不像是才学会杀人的人会有的反应。
她朝我点点头:“你比你哥聪明,”说着伸出手,“合作愉快。”
我双手插在裤兜里,这时极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抽出一只手,就好像手腕上还拴着一块铅。然后我触摸到了那只滑腻、柔软、冰冷的手,就好像捏住了一条慵懒却凶残的蛇。
变化总是一瞬间的事。九天玄女毫无预兆地把一捧墙粉朝我脸上摔过来,顺势飞快地抽出枪,砰的一声,声音那么响,好像子弹在我头颅里爆炸一样。烟雾散去,我从口袋里抽出手枪,子弹射出去时把牛仔裤打出一个洞。我冷冷地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女人,她还在抽搐,脑门上的弹孔汩汩冒血,很快瞳孔散大,咽了气。
我没再多看一眼,匆匆跑进黑暗里摸索:“哥,你在哪里?”
“臭小子……”一声轻微的呻吟,却像重拳打在我心脏上,心脏泵出狂喜的血液流遍了全身。
九天玄女试图一枪打穿钟致远的脑壳,但千钧一发的时候,那小子硬生生地扭开了脖子,还用手挡了一下。子弹擦破了手背,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他将计就计,把这只手捂在头上,倒在地上再图后计。这骗过了九天玄女,让她在检查时误以为钟致远额头中弹,一声不哼地死了。
我望着九天玄女渐渐僵硬的尸体,我现在有点明白钟致远关于“上帝”和“生死”的话了,杀人的感觉很不好受,哪怕杀的是个坏人。于是我问钟致远:“我这算扮演上帝,主宰他人生死吗?”
钟致远起手给了我一记栗暴:“不许和你哥抬杠,小兔崽子!”顿了顿,说,“你这叫正当防卫。”
我笑出声:“现在怎么办?”
“找出幕后黑手,”钟致远恨恨地说,“不把他胖揍一顿,哥以后在江湖上还怎么混?”
我想起一件事,说:“凶手不可能亲自监控所有人,他想要掌握我们的行踪,只能通过遥控,那么待在聊天群里一定是最好的选择,对不对?”
钟致远点头,我继续说:“那么现在除了我们两个,所有人都死了,凶手在哪里?”
“不会是你小子吧?”钟致远烦躁地抓抓头发。
我短促地笑了一声,心里和钟致远的想法差不多:如果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是凶手,我就把我的鞋子吃了。
两人瞪了一会儿眼,钟致远在死尸身上翻找有用的东西。我盯着手机发呆,忽然叫了一声,把钟致远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九天玄女身上来个跨越生死界限的吻:“怎么了?”他恼火地问。
“你过来看,”我举起手机,指着娥皇、女英、刑天等群成员,“他们都灰掉了,包括才死的刑天和九天玄女!”钟致远抬起头,满脸不可置信,然后做了我半分钟前做过的动作:朝四周小心翼翼地扫视一圈。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这间山神庙里除了我、钟致远、刑天、九天玄女,绝不可能有第五个人,那个神出鬼没的凶手是怎么知道我们死活的?!
“监视器!”对视几秒钟后,我和钟致远异口同声道。钟致远添了一句“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