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怎么回事。”我踢了江夏一脚。
江夏反复狡辩她不是故意的,打算装傻混过去。我不耐烦地说:“回答问题,不然就杀了你。”杀气腾腾的沙哑声音像是别人的。
那是个偶然发现。江夏在下楼梯时不慎扭伤了脚,凉鞋的绑带断了。她坐在石阶上处理凉鞋和脚踝耽搁了两三分钟时间,位置恰好在三十二级石阶的第十六、十七两阶,当她准备站起来时,一股力量擒住了她。那股力量是一种无形的幻觉,她感到虚空里两个巨大的透明齿轮骤然降临,机械、缓慢,却不容一丝反抗,她就像被绑死在贴着齿轮的传送带上。
能逃出来全靠她的第六感,那股力量刚掀起一阵战栗的微风吹到她身上,她就忍着脚踝尖锐的疼痛飞快地跑下楼,饶是这样,腰上还留下了可怖的擦伤。然后她就找到了睚眦的信,信背后是顾雨萌留的消息。
“江夏,”角落里忽然响起嘶哑低沉的声音,“我们两个联手出去,怎么样?”
江夏看上去懵懂无辜,耳朵却专注地寻找着声音来源,脸上思索的表情一闪而逝。她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如果要推我下楼,那么她需要一个有利的助跑距离,尽管这对我构不成什么威胁。化疗男既然敢这么说——我心里一激灵,难道钟致远竟然被他干掉了?在我离开庙宇的一分钟里,以钟致远的身手可能吗?
“别想没用的,”我冷冷地对江夏说,“那个人在把你当枪使,你这么聪明,自己想想吧。”
“我知道,”江夏对我一笑,“我不会和他一伙的,我们一起干掉他,然后出去,好不好?”
我倒被她说得愣了,她甜美的笑容在白惨惨的昏灯下竟如毒蛇吐芯一样让我后背冒凉气。
“不,我们现在就出去。”我说。心想先把江夏弄出去,再回来对付化疗男,防止江夏在我背后捅刀子。
江夏自知没有反驳的余地,很痛快地答应了。刚才那道门消失了,于是我们两人在节能灯光晕外的黑暗中慢慢摸索,十来分钟后,跟在我身后的江夏忽然轻呼一声。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江夏说。
“说。”我不耐烦地催促。
江夏迟疑了一下,期期艾艾地轻声说:“我好像……看到有人。”
我立刻警惕起来:“哪里?”
“那里……”江夏指着西南角。
我的手机电量只剩10%,我用最微弱的一档照明扫了扫,什么也看不见。我吩咐江夏原地等着,我过去看一看,但江夏拉住我的手腕:“我脚踝扭了,跑不快,我怕……”她声音娇弱,理由也算合理,抓着我的手扣得死死的,我只能由她跟着我往角落走。
大约走了二十来步,江夏抓着我手腕的手晃了晃。
“又怎么?”我低声问。
她拍拍我的后背,声音轻得听不清,呼吸里有一丝抑制不住的颤抖。我把耳朵凑近她,这时针尖样的光芒一闪,我看见化疗男那支钢笔尖像蛇的毒牙一样向我脖子上扎过来。没想到化疗男竟趁我不注意把唯一的凶器塞进了江夏手里。江夏握着钢笔的手微微颤抖,脸色却无比狰狞。
我一把抓住江夏的手臂,她发出尖叫,钢笔扎破我脖子的皮肤,划出一道血痕。我下了死力气,几乎把她的手腕捏断,她颤抖着,叮一声,钢笔掉落在地。
我冷冷地、死死地盯着她,看她泪流满面,轻声啜泣,身体瑟瑟发抖。她是真的害怕,但这不会阻止她一有机会就继续害我,混迹街头时我经常看到这样的人,他们通常是瘾君子,为了一点白粉什么都可以出卖。江夏的理由甚至比他们还高尚一些,她是为了活命。她虽然不知道化疗男的实力,但我相信以她的能力不难判断出化疗男不敢贸然出手,这足以说明和我面对面化疗男一点胜算也没有。她绝不会蠢到相信化疗男关于合作的鬼话,但她得到了化疗男的武器,和藏身在黑暗里的化疗男比起来,显然我好下手多了。
所以我没有进行任何言语上的威胁,我在江夏的尖叫声中从她的黄裙子上扯下两条布,想把她的手腕绑起来。江夏又叫了一声,我伸手去拉,被她在手腕狠狠地咬了一口,她拖着肿胀的脚踝跑进了身后的阴影中,这时我看见一道人影在她身后一闪……
“站住!”我厉声喊道,但江夏听见了反而跑得更快,“吱呀”一声,我看见墙壁上开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化疗男面无表情地掐住江夏的脖子,把她往楼梯下面推。我冲了过去,与此同时,一条熟悉的身影也向楼梯口扑了过去,我惊喜不已:钟致远没有死,他一直蛰伏着等待时机,在这方面他是当之无愧的好手!
“放开她!”我边跑边吼,仿佛为了回应我,江夏凄厉的尖叫声像是来自地狱的悲鸣,我两三步跨下楼梯,正看见化疗男把江夏死死拖住在楼梯中间,等待那股无形的力量张开透明的血盆大口,无情地吞吃鲜活的生命。看见我,化疗男立刻丢开江夏,朝下跑去。我一把抓住江夏的手臂,却被钟致远扯开:“看她脖子!先抓那个畜生!”
化疗男找回了他的钢笔。我曾在尸体上见到过的血洞赫然出现在江夏脖子上,鲜血直流。江夏的瞳孔正在放大,表情和血色像潮水一样从她脸上褪去。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伤口看上去很不真实。
我跃下楼梯,钟致远摁住了化疗男,我照着他颧骨突出的面颊狠狠地给了一拳,和钟致远一起把人拖回庙宇之中。
钟致远用重手法卸了化疗男的手腕和脚踝,从他身上搜出手机,扫了一眼:“他是刑天。”
刑天“呸”地吐出带血的臼齿,默不作声。
江夏的死状像是重影似的在我眼前闪现,我忍不住又揍了他一拳,踢了两脚,直到钟致远拉住我:“你要打死他了。”
“你以为杀死所有人,你就能出去了?”钟致远居高临下地问,刑天听到以后,翻身换个舒服的姿势躺平,看着我和钟致远,像一尊没有表情的蜡像。
我踢了他一脚:“说话!”
“我出去?我出去干什么?”刑天说。他的头发全掉光了,人干瘦干瘦的,像一截棱角突兀的枯树枝,他的声音像是一把黑色的铁屑带着恨意相互摩擦,他说:“你们大概没有发现,进山神庙以后既不饿也不渴,连觉也不用睡了。因为这里的时间是停止的,你的身体状态就停在你进来的那一瞬间,而我进来的时候恰巧是难得的哪儿也不怎么痛的好时候。多好,多好的地方。”
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涌起一阵奇怪的感觉,问道:“你三期还是四期,什么癌?”
果不其然,刑天指指胃部:“胃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四期了。”
他病态的瘦,肋骨在灰蒙蒙的白衬衫上映出一道道折痕,他说:“我的胃切得只剩拳头那么大,一次只能吃一勺饭,和鸟吃得一样多。”
“我是不是畜生,你们说了不算,老天说了才算。我得病以后辞了工作去做义工,什么人都帮过。然后老天就把我带到了这里,带到我的酬谢面前。进来以后我哪里都不疼了,所以我什么也不怕。”刑天说。
钟致远笑了起来:“哥们儿,那老天派我告诉你,他老人家正拿你当猴耍。”
“最后一个问题,”我问刑天,“你杀了九天玄女以后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她?”刑天苦笑着摇头,“我们这些人里面,确实有人被谋杀了,但这个人不是九天玄女。”
刑天说:“你以为九天玄女真是什么菩萨下凡?”
“你什么意思?”
“卷轴在你身上吧,自己拿出来看。”刑天说。
我把那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拿了出来,看了两遍,没有什么新发现。刑天说:“看最后一句话。”
打印纸上最后一句是“5.阅读完毕后,请妥善保存纸张,不要乱丢垃圾,同时请开始倒数,三、二、一;”
刑天说:“看最后一个标点符号。”
是个分号。每一句句子后面都是一个分号。钟致远把脑袋伸过来看了一眼,低声地骂了一句。如果第5条是这张通知书的最后一句话,那应该是个句号,而且这是一张被裁过的打印纸,说明底下原本还有话,却被人为地撕掉了。我想起了那张“杀人通知”,开头两个字就是“补充”,也就是说山神庙的操控者知道第一张通知被撕掉了一部分内容,才做出补充说明。可见撕掉通知的不是操控者本人。
“你们还不算笨,”刑天说,“不过就算我说是九天玄女干的,你们大概也不会相信吧?”
“确实,和她仙女一样的表现比起来,我才更像一个杀人犯。但如果我说司马相如不是自杀,而是被九天玄女杀掉的呢?”刑天说。
“这不可能。”我说,我们都目睹了司马相如自杀的过程。
“证据就是,九天玄女杀了司马相如以后给了我一个暗号——她把司马相如说的上一句话重复了一遍。”刑天说,“怎么,这就让你们惊讶了?那你们不妨翻翻我的聊天记录。”
我和钟致远对视一眼,拿起刑天的手机。我发现刑天的聊天记录比我的多出许多,我不停地滑动屏幕往上翻,竟发现了一堆从未见过的名字,这些名字和“睚眦”“司马相如”之流是一个路数,在这堆陌生人中,刑天和九天玄女赫然在列。
“这是……”我感到毛骨悚然。
显然我们并不是山神庙接待的第一批观光客,就刑天的记录来看,之前竟然还来过两批,刑天和九天玄女第一批时就在,在冗长的聊天记录中,有人像司马相如一样,把同样的话发了两遍,按照刑天的说法,这就是九天玄女杀人的暗号。
他们成为第一批人中的幸存者之后达成和解,定下了杀人方案和暗号。九天玄女的藏身与杀人地点,是初始时间点上的山神庙,也就是我刚刚踏进去,看到有黑影从后窗一闪而过的那间庙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