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视频黑了一会儿,复又变亮,从光线上可以看出还是从另一段游戏里剪辑过来的。玩家重玩了这一关,当“杨-米尔斯方程的解开时间”这个问题再一次出现在稿纸上时,他试探性地输入克雷数学研究所公布方程正确性的时间:2021年7月。
结果正确。
欧阳教授在电脑前瞪了眼:杨-米尔斯方程的解开时间无疑是2019年9月,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以游戏开发者的知识背景而言,他也不可能不清楚方程的解答时间与验证时间之间的区别。
“列个游戏是在鬼搞嘛!”欧阳教授气得说出了家乡话。
木乃伊和影子出现在游戏画面里,影子的肚子发出饥饿的长鸣,木乃伊从稿纸堆里抬起头,把一只瘪兮兮的编织袋从角落里拖出来,领着影子来到一座垃圾山脚下。成群的苍蝇从屏幕里飞过,木乃伊从编织袋里倒出零星几个空瓶子,填进垃圾山,一群苍蝇衔来几个硬币,砸得木乃伊眼珠暴突,滚落在地,木讷地瞪着空中。
木乃伊捡起硬币,把眼球摁回眼眶。两人拖着脚步缓慢地路过熟食铺、蛋糕房、汉堡店——欧阳教授不明白柳梦龙怎么能把食品店画得这么丑陋。每一家食品店房顶依次跳出闪烁的箭头,但玩家一旦点击“购买”,就有一群没有脸的凶神恶煞出来把影子或者木乃伊,或者二者一起,撕成碎片,然后游戏结束,祝福怀着歹毒的快意一笔一画地映出来——“永生之地已关闭,祝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视频频繁地结束、剪辑、接入新的视频,游戏陷入了死循环。欧阳教授耐着性子看下去,木乃伊和影子最后停在一个水果摊前,玩家在点击了一堆漂亮的苹果、香蕉、草莓等失败之后,自暴自弃地点击了角落里一堆减价处理的蜜橘。
木乃伊“咯吱咯吱”地转动僵硬的脖子,看了看影子蜜橘形的心脏,用所有硬币换了一小堆蜜橘,有好的,也有烂了一半的。
这次游戏没有结束。
场景切换,回到小屋,影子坐在三条腿的板凳上吃蜜橘,木乃伊伏在案前解题目,不时挥舞着稿纸和影子叽叽咕咕地讲解一番。
木乃伊的稿纸看起来有种异样的陌生和眼熟。欧阳教授暂停了几次,扶着眼镜仔细看,然后拍拍脑门:这些积分公式、数表排阵、假设与证明,尽管细节路径上略有差异,本质上却是杨-米尔斯方程正确无误的解答过程!
杨-米尔斯方程的解如今已经广为人知,然而每每看到经典的证明过程,欧阳教授心中仍不免升起对往日岁月的骄傲和感怀,连带着木乃伊看着也有了几分顺眼,如果它的眼球不是时不时要掉出来的话。
蜜橘眼看着被吃完,木乃伊突然从桌前蹦了起来,重重地撞到天花板上,眼珠子、胳膊腿、内脏掉了一地,影子拿着最后一瓣蜜橘惊愕得忘了塞进嘴里。欧阳教授下意识地碰碰抽屉,他的速效救心丸应该还在。
木乃伊笨拙地把自己拼回来,影子走过去,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摘下木乃伊的耳朵,倒了个方向放回去,再把左手第六根手指放到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上,把两条X形腿掰直,满意地拍拍木乃伊的肩膀。木乃伊低头看影子的腹部,那里化开一个圆,透出影子背后的景象——蜜橘不顶饱,影子还是很饿。
“挣钱/不挣钱”,玩家理所当然地选择“挣钱”。欧阳教授猜测以游戏制作者的心理,选择不挣钱的话,被再次恭祝“死无葬身之地”的概率很大。
木乃伊拎起编织袋抖了抖,编织袋和影子的肚子一样空乏。
木乃伊带着影子挨家挨户收废品赚饭钱,一路上唧唧歪歪地向影子解释它一蹦三尺高的原因。一串串公式从木乃伊的手里摇头摆尾地游到影子脑子里,影子的身体像海藻一样泛起快乐的波纹。
欧阳教授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木乃伊似乎发现了杨-米尔斯公式的解——是发现。
两人走街串巷,说个不停。木乃伊收到橙色的瓶盖,看看影子的心脏,把瓶盖送给它;捡到垃圾箱外的橘子皮,瞅瞅影子的胸口,把橘子皮送给它,木乃伊似乎有个错误的印象,认为影子无缘无故喜欢所有橙色的东西。
一沓报纸被人从门缝里抛了出来,木乃伊动作迟缓地捡起,正要丢进编织袋,一行标题吸引了它的注意。
游戏把这份报纸做得十分逼真,与游戏的整体风格格格不入,以至于欧阳教授清楚地想起妻子收藏着一份一模一样的报纸,报纸上年轻的欧阳教授作为“杨-米尔斯方程研究组”副组长,精神饱满,意气风发。
这是一份2021年7月份的《海城日报》,报纸头条以大幅版面报道了一则新闻:世界级数学难题由海城理工大学物理数学两方面的学者共同破解。满篇溢美之词几乎令当事者汗颜。
木乃伊在这张报纸面前低下头去,编织袋愁苦地滑落到地上,脏兮兮的瓶子从袋口漏出来,无助地越滚越远。
不对。欧阳教授在电脑前频频摇头。
这个做游戏的人不理解。
如果这个木乃伊的确存在,游戏夸张的情节在现实中有一定的依据,那么这个木乃伊是一个以收废品为生、利用业余时间做学术研究的人,研究的还是世界级难题。这种惊人的毅力——或者说可怕的偏执也罢,令人难以想象。
但有一点欧阳教授是可以确定的:当一个人在这样的条件下,得到了正确的研究结果,却在同一时间发现这个结果已经有一伙人早他一步做出来了,他的感受一定不只限于游戏所表现的仅仅是有点失落。
那必然是全盘崩溃、发疯、自杀,撕心裂肺地痛哭三天三夜都不为过。
妻子走进书房,给欧阳教授换上一杯铁观音,欧阳教授从沉思中醒过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耽入了无意义的幻想。他自嘲地笑了笑:这世界上哪会有这样的疯子、傻子呢?自己太把游戏当真了。
视频里已经出现下一张稿纸,这次没有问题,只有一个乒乓球。欧阳教授听见小史在视频里自言自语:“这是考什么,球面积公式?”
出乎意料地,这次没有任何问题,乒乓球在稿纸上弹了两下,就和稿纸一起消失了。
一个男人出现,脸上照例没有五官,手是两只货真价实的猪蹄,一只蹄子上戴着骇人的金戒指,有木乃伊的头那么大。男人另一只猪蹄上也戴着可怕的大金戒指,蹄子牵着影子,影子看起来比原来还要稀薄,几乎像一团雾了。
同样稀薄无力的选择题在屏幕上飘荡,选项是两张图:红色的高跟鞋和金灿灿的戒指。和红色高跟鞋过日子是什么样,玩家和欧阳教授都已经得到了充分、尽管也许不太客观的印象,于是鼠标选择了金戒指。
猪蹄手的男人每迈出一步都像夯实机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他牢牢地牵着影子,朝胡同口一辆黑光锃亮的轿车走去。他边走,背景就边发出轰隆隆的雷鸣,天空配合地打出闪电,白光闪过,就有一簇花花绿绿的钞票落到影子头上。
木乃伊出现了,拖着编织袋走进胡同口,和影子面面相觑。
这本该是个短暂的停顿,但游戏不合理地让这个瞬间拖了半分钟,单调的背景钟声此时格外震耳欲聋。
猪蹄男发出不耐烦的驱赶声,见木乃伊不动,扔出一捆钞票想把它砸开。木乃伊的眼球弹到了地上,但它没去管,它抓起影子,以从未有过的速度拽着影子冲回那间糊满旧报纸的小屋。
猪蹄男撒腿狂追。
影子头顶冒出一团灰雾,簌簌发抖地凑出一个七歪八扭的“爸”字,指着外面的猪蹄男。木乃伊视而不见,它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像一台旧机器为了完成最后一趟任务便以自身损耗为代价疯狂地运转,东西在屋子里到处乱飞,木乃伊黑洞洞的眼眶急切地在屋子里搜寻着什么。
一只脸盆那么大的金戒指把小屋的门砸得稀烂,猪蹄男踢飞挡在他面前的一切东西,抓起影子一路疾行,塞进黑色轿车里,想了想,摘下一只金戒指套在影子细瘦的脖子上,发出猪叫般的模糊的“呼噜呼噜”声,吐出一串串土黄色泡沫,在空中拼凑出两个字:儿……子……
走/不走。
不走。影子跳出车窗,转眼被卷进车轮消失,轿车排气管不耐烦地喷出一股浓重的浊气,游戏结束。
这个游戏的选择题真是毫无人性,选对的话游戏继续,选错当场死亡。痛苦地活着与更痛苦地死去之间不设缓冲带。
玩家只得重玩,重新选择“走”。
猪蹄男朝司机头上砸了一把硬币,司机头破血流地发动汽车。
一声辽远的嗥叫仿佛来自于史前世纪的怪物,木乃伊站在胡同另一头,浑身的绷带陡然暴涨,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扑来,死死缠住轿车。猪蹄男发出凶恶的“呼噜”声,用硬币把司机砸得血流不止,司机把油门踩得陷入地面,车轮尖叫,木乃伊趴在车窗外,浑身骨节发出散架般的“嘎吱”声。它把一条僵直的胳膊哆哆嗦嗦地戳进车窗,手指生硬地摊开,一枚黄澄澄的乒乓球躺在它手心里。
木乃伊失掉眼珠的眼眶朝影子心口的蜜橘看了一眼,又看看同样是橘黄色的乒乓球,点点头,喉咙里发出轻柔的梦呓声。
影子低下头,从沉重的金戒指里钻出来,接过乒乓球,用两条灰纱巾般的胳膊紧紧交握着。
丧钟般的背景乐再次响起,关卡结束,显示游戏结果:永生之地已关闭,祝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欧阳教授一言不发地坐在电脑前。过了一会儿,小史的声音从视频里传出来,听上去异常诚恳:“教授,这个游戏是我从柳梦龙学弟那里拷贝来的,他在游戏制作方面的能力很令人钦佩,我认为可以向波恩大学的实验室推荐他进入MHC程序编纂研究小组,而不只局限于让他参加实验本身的科研工作。所以这份视频我同样给他们也发了一份,希望您不要怪我擅做主张。”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欧阳教授哑然失笑,这个小史话倒是说得很好听。本来还想在去德国以后把这里的实验室托付给小史,但现在看来有些事不得不重新计划了。计划赶不上变化,所谓世事无常,大概也是生活的真相之一。
麻烦的是还得和德国人解释一番,他们大概会对小史的这封邮件感到莫名其妙,因为合作研究的中方人员名单里,压根就没有柳梦龙这个人。欧阳教授自己是很希望柳梦龙同行,但柳梦龙早就明确说明不去德国,他给欧阳教授的理由是在海城有私事要处理。
这个小史啊……
欧阳教授叹息着,眼前浮现出那个一边捡破烂一边还不放弃做研究的木乃伊。象牙塔里的学生在搞斗争,捡破烂的木乃伊倒在搞研究。这么想想,欧阳教授就觉得晚饭的时候应当喝一点儿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