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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木乃伊(1)

后来,这段视频出现在欧阳教授的电子邮箱里。

乍一看像是个趣味物理游戏。

尽管开篇铁锈红的背景色和游戏中灰蒙蒙的光线让欧阳教授的老花眼看起来颇有些费劲,但看到有人把物理学和游戏结合起来,又做得挺讲究,欧阳教授还是很欣慰的。

但随着视频的播放,欧阳教授想,也许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否则那个姓史的研二学生也没必要把这段游戏视频发到导师的邮箱里来,还特意注明是从柳梦龙那里拷贝来的。小史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到了欧阳教授这个年纪,除了物理问题,很少有什么能让他真正挂心,许多事情无论水深与浅,以欧阳教授对人生的一丁点心得来看,唯一的也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等到水落,自然石出。

那么姑且看之。欧阳教授捧着夫人调配的红酒热巧克力,推了推鲜艳的红色镜框,不慌不忙地点击播放键。

钟声先于画面出现。这倒是不错的,因为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总是先听见声音,然后才学会睁开眼睛。作为游戏的背景乐,看不见的黄铜大钟拖长了调子一下接一下地敲个不停,一波波的声响像是狭窄的甬道里从天而降的一只只比人还大的铁球,朝观众轮番滚碾过来。

不久,暗红色的背景褪去,皱巴巴的稿纸铺满屏幕,一支破旧掉漆的钢笔在纸上写出如下内容:

这个方程对于搞量子力学的欧阳教授来说一点也不陌生:著名的杨-米尔斯方程,曾是世界七大数学难题之一,十一年前被解开,九年前权威的美国克雷数学研究所确证了算法的正确性。正是这个难题的解开推动了MHC——微型强子对撞机研究的突飞猛进,正如几十年前核聚变技术的突破使得车载核反应堆成为可能。

欧阳教授不觉陷入对往事的追忆,游戏里的问题他闭着眼睛也可以答出来,不光是因为杨-米尔斯方程和他的研究相关,而是教授本人实际上就是十一年前解开杨-米尔斯方程的研究小组成员之一。

也正是基于这个原因,与欧洲粒子物理研究所合作研发MHC的德国波恩大学,才会把近半的研究任务委托给海城理工大学,并聘请欧阳教授为总负责人。

玩这个游戏的——不管是不是小史,看来对物理学多少有些了解,答案很流畅地写了出来:

结果正确,对话框消失,稿纸的中央起了某种变化,渐渐变得透明,映出一副古怪的景象。欧阳教授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是在一个狭小房间的内部。墙上糊着泛黄发污的报纸,房间中央立着一具裹着层层绷带的木乃伊,木乃伊面前,某种灰色的生物坐在一把瘸腿的矮凳上,看上去像个影子。影子的心脏部位嵌着一枚橙色的心脏,形状有点儿像水果摊上常见的、卖得很便宜的小蜜橘。

影子低垂着头,两条软绵绵的手臂不安地相互绞缠,木乃伊呆愣愣地望着它,转动头颅时发出机械部件磨合时的那种声响。不知所措地站了一阵后,木乃伊转过身,耸着背走到一张乱糟糟的桌子前面,坐下,埋头写起什么来。

影子一动不动,好像打定主意和背景融为一体,过了几分钟,影子头顶冒出一行选项:行动/保持静止。游戏玩家选择“行动”。

影子试探地朝伏在桌子前的木乃伊走了两步,见木乃伊没有反应,便好奇地沿着墙根挨过去,脖子抻得又细又长,这让影子的头颅看上去像是一只氢气球。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影子的头脑里冒出一堆乱糟糟的黑色线团。木乃伊察觉到了,愣愣地抬起头来,影子赶忙缩起脖子假装对墙上的旧报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木乃伊继续在稿纸上忙碌地涂写,影子的脑袋又伸了过去,脑子里的线团兴旺地生长。不一会儿,木乃伊把稿纸揉成团,正巧砸在影子额头。影子发出猫被踩了尾巴的惊叫声。

两人眼睛对着眼睛互相盯了一阵,影子怯怯地垂下头。

“提问/不提问”,选项跳出来,玩家选择“不提问”。

黑色的线团在影子头脑里转动,像是一台高速离心机,线团中间部分的黑色越来越致密,转速越来越快,最后砰的一声炸开来,影子碎成无数片飞灰,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空气里。

游戏结束。视频还在继续播放,玩家接入了另一段游戏视频,这次选择的是“提问”。

影子仍旧垂着头,不知道是否经过了某种思考,它抬起软绵绵的手臂,把头脑里乱糟糟的线团捧出来,轻轻地搁在木乃伊的桌角上。木乃伊僵硬地弯下脖子,发出齿轮咬合般的“吱嘎”声。木乃伊盯着线团看了一会儿,笨拙地运动起缠满绷带的粗胖手指,拿起线团,用和形象不相配的耐心慢吞吞地拆解起来。

太阳从窗外落下,月亮升起。

线团在木乃伊手上被拆解成一串串清楚明白的公式,递给影子。眨眼间,那些公式轻快地溜进影子半透明的手臂,复杂如狄拉克方程,简单如速度时间公式,都沿着半透明的手臂内部向上滑入影子的头部,进行排列组合,最后变幻为一个活灵活现的大脑。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杨-米尔斯方程,它和一些量子力学常用的公式一起,盘踞在大脑的核心位置。

欧阳教授喟然感叹:“这木乃伊还是个老师哟!”

画面又回到稿纸,出现新的题目:

1=-1,证明。

视频前,欧阳教授微微一笑:这是个著名的平方根悖论,有证明上的漏洞可钻。游戏玩家显然也知道这一点,随着正确答案输进电脑,稿纸随之消失。

隆隆的炮火声响起,像是误入了战争游戏。很快,欧阳教授发现炮火声实际上只局限于一间手雷形状的房子里,房子里外都是一片漆黑,看不清状况。声音时大时小,过了半分多钟才平息下来,一团花里胡哨的东西从房子里滚出来,在地上弹了几个来回,慢慢舒展开来:还是那个影子。

它右手手掌心插着一只红色的高跟鞋,身上琳琅满目地挂着筷子、笤帚、红色的抓痕等各色各样的东西,它呆呆地坐在街上。一张女人的脸从手雷房大门口探出来,欧阳教授感到胃里有点不舒服——这个女人脸上没有五官,脖子上孤零零地顶着一个扁平的椭圆形,一半乌青,一半血红。尽管这张脸上没有眼睛,但影子显然是感受到了什么,颤抖着缩到原来的一半大小。

平地里蓦地炸起一声怪叫,镜头一转,木乃伊站在扭曲变换的巷子口,浑身的绷带散了开来,如白色的炽焰恣肆飞舞。它一把抓起狭长的街道,暴力地扯起,像拔河比赛一样,手雷房和影子在这种摧枯拉朽的力量下涌到木乃伊面前,青红脸的女人从黑色的门洞里跳了出来,她的脖子以下迅速龟裂,露出隐藏在人皮下的真身——一只丑陋、半腐烂、长满寄生虫的巨蜥的身体。

欧阳教授把视频窗口调到最小。他已经过了猎奇的年纪了,巨蜥和木乃伊让他的心脏不太舒服,小史把这游戏发给他显然不是为了分享什么乐趣,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巨蜥和木乃伊在影子面前消失了,空气里悬浮着一团污浊的球状物,以令人作呕的速度高速自旋,不时喷出浓稠的浆液,溅在屏幕上。

欧阳教授刻意不去看,他起身走到窗前,眺望远方的绿树和蓝天白云,活动酸胀的脖子。等他走回电脑前,玩家不知点错什么选项,游戏定格在结束页面,视频被接上新的一段。

画面从木乃伊的破屋开始。影子身上还挂着那些可笑的装饰品,像一张劣质的挂毯紧紧地贴在墙根。

玩家在“回家/不回家”的选项中点击了“不回家”。

游戏继续,木乃伊几次试图把这张“挂毯”从墙上揭下来,却反而让影子像根麻花一样扭了好几道,牢牢地吸在墙上。木乃伊的手伸向影子被高跟鞋洞穿的右手,那条灰色透明的胳膊却摆了摆,藏到了身后。

木乃伊愤愤地走向桌子,把影子晾在一边,专心研究它的物理数学问题。

影子呆呆地抚摸自己蜜橘形状的心脏,一条长着人脸的虫子从橘子里缩头缩脑地爬出来。欧阳教授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看到了虫子在哭。怎么一条虫子反而长了脸,教授想不通。

过了很久,木乃伊直僵僵地走到影子面前,扬起手——欧阳教授以为木乃伊要揍影子,但木乃伊的手在空中挥了挥,空气里出现短短的一行字:1=-1。

影子傻傻地看着,一团灰雾从它头顶冒出来,化为一个问号。

木乃伊继续在空气里变数学戏法:1=? 1?= (-1)(-1)= ?-1· -1?=-1,∴1=-1。

影子难以置信地仰起头,瞪着这行古怪的证明,身体不知不觉地鼓成原来的大小。它试图伸手去抓这行字,但数字和符号长出蚊子般的翅膀,在影子手里狡猾地闪烁。影子追着数学证明上蹿下跳。

木乃伊伸手捞起影子,轻轻地放在矮凳上,然后伸出硬邦邦的胳膊把证明都拢起来,列好,手僵硬地上下划拉,给出谜底:x、y都是正数时,?x·y?= ?x?· ?y?才成立。

影子恍然大悟,抻长了身体左摇右晃,高跟鞋和筷子纷纷从它身上掉落下来。木乃伊从身上扯下一段绷带,把影子受伤的右手包扎好。

视频前,欧阳教授也忍不住微微一笑。

画面淡出,稿纸带来新的问题:杨-米尔斯方程的解开时间?

这可说是欧阳教授科研生涯的一座高峰,年份和月份早就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2019年9月。准确地说,9月13日将结果发给克雷数学研究所,14日召开新闻发布会。论文递交克雷数学研究所的原因不仅是研究所在数学领域具有权威性,还因为杨-米尔斯方程是世界七大数学难题之一,而“七大数学难题”这一概念的提出者正是克雷数学研究所,为此,研究所有权对答案的正确性进行验算,如果结果正确,解答者将会获得研究所提供的每题一百万美元的奖金。

鲜花和掌声填满欧阳教授对于那一段时光的回忆,不过对他来说丰厚的奖金顶多只是锦上添花,解答出世界性难题的甘美滋味是任何物质享受都无法比拟的。

游戏玩家大概是用手机查了一下,填道:2019年9月。

砰……

骤起的撞击声吓得欧阳教授浑身一震,他猛地扭脖子朝背后看去,还以为是家里闯进了劫匪。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是游戏里的声音。皱巴巴的稿纸上慢吞吞地映出一行字:

回答错误,游戏失败,永生之地已关闭,祝你们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