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教授今天的情绪也不大高,在无奈地笑了几声后,推了推他时髦的红框圆眼镜,手在背带裤的牛皮背带上来回滑蹭,最后,他说:“小吴,我看你不应当学物理,要不我帮你写封介绍信,你学哲学去吧?”
话虽是说笑,倒也有几分认真。用西方世界的眼光来看,哲学是所有学科的源头,赵钱孙对于一些物理知识掌握的程度非常不错,却在因果关系上陷得有点深。欧阳教授可以向一个愚笨的学生讲清相对论公式复杂的推导过程,而在这个叩问物质世界本质的问题上,教授却无法给予这个聪明学生什么帮助。
“还要热巧克力吗?”欧阳夫人端着瓷壶笑吟吟地走进书房。
“再来半杯吧。”欧阳教授心不在焉地递出杯子,手不小心晃了晃,滚热的饮料浇到他手背上,吓了他一跳,手一松杯子落地,四溅的饮料顿时把铺着花纹地毯的地面弄得一片狼藉。
“哎呀,你看你,”欧阳夫人不禁埋怨起来,又是心疼地问丈夫,“烫到没有?你总是这样,想起你的‘物理问题’什么都抛身后去了,刚洗过的地毯,又要叫清洗工来换,这样我下午只好待在家里,插花学习班也去不了。你能不能就听我一次,哪怕这辈子就这么一次呢?如果你下一次想你的科学大道理的时候稍微注意那么一点,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小吴你说是不是?”
“你说什么!”欧阳教授忽然从单人沙发上跳起来,激动地对妻子嚷道。
欧阳夫人吃惊不小:“我说什么了?我说如果你注意力集中一点也就不会被烫到……”
“说得对极了!”欧阳教授大声说道。
“什么?”赵钱孙和欧阳夫人都一头雾水地望着他。
“小吴,别管地上啦,你坐过来。”赵钱孙正蹲在地上帮忙收拾,欧阳教授却不由分说地把他拉起来,拿过一张空白的稿纸,用钢笔写道:丈夫注意力不集中——没拿稳玻璃杯——饮料洒到手上——手被烫到、松开——玻璃杯和饮料落到地上——弄脏地毯——叫清洗工来收拾——妻子在家中等待清洗工上门——耽误插花学习班。
欧阳教授龙飞凤舞地写完,用钢笔尖点着稿纸:“看,你发现了什么?”
赵钱孙迟疑地说:“这难道不是最简单的因果关系吗?”
“没错,你再看。”欧阳教授说着另起一行,飞快地写道:丈夫注意力集中——拿稳饮料杯——饮料不会掉到地上——妻子顺利去上插花班。
“你看见了什么?”欧阳教授问赵钱孙。
赵钱孙面对着连小学生也看得懂的逻辑关系,不明白欧阳教授到底要向他表明什么。欧阳教授却眉头舒展,笑呵呵地说:“我知道你的问题,你的问题不是不能理解哪一种物理模型,或者不会使用某一种数学工具。你的问题更现实,你担心你选择错了模型或者工具,导致实验的不正当性。选相对论还是量子力学,还是探索把两者结合起来的、更困难和复杂的量子引力学,这我帮不了你,路要你自己走。但我可以告诉你,如果说因果论里有什么是确定的,是放眼宇宙皆准的,那就是逻辑关系。”
“逻辑关系?”赵钱孙问。
欧阳教授推推眼镜,指着稿纸:“我们看这个例子:玻璃杯掉在地上,我夫人必然不能去学插花;玻璃杯没掉在地上,我夫人必然能去学插花。在‘倒热巧克力’这个事件发生以前,玻璃杯是否会掉在地上是不确定的,我夫人是否能去学插花也就是不确定的,但唯一确定的,是‘玻璃杯是否掉在地上’与‘能否去学插花’的对应关系,这就是逻辑。”
“什么都是不确定的,只有逻辑是确定的。”赵钱孙喃喃地说。
“没错。”欧阳教授拍拍学生肌肉结实的宽阔肩膀,“小吴啊,我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困扰着你,但我猜想这件事肯定不是简单地建个模型开个实验室,花上十年或一百年就肯定能有个结论的事。但以我这半老头儿不多的一点经验来讲,不管在实验室里面,还是比实验室宽阔得多的现实环境里,事情发生之前,不要害怕,事情发生以后,不要后悔——这么做总是没错的。”
黯淡的天色酝酿了很久,终于下起小雨,欧阳教授站在落地窗前,目送他的学生走进透明的雨幕中,越来越远,最后化为一个灰色的点。欧阳夫人又泡了一杯红酒热巧克力递到丈夫的手中:“你刚才可把我吓得够呛。”
教授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捋着背带裤上的牛皮背带。
“不过你的话倒是不错的,”欧阳夫人也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景,“我希望啊,那个小钟要是也能听到你刚才那些话就好了。我还怪喜欢那个漂亮小伙子的。”
“你呀,喜欢你这套薄荷、红酒、巧克力的小年轻你都喜欢。我叫我的学生以后来,都对你的特制热饮大大吹捧一番,大概你就不会对他们发脾气了吧?”
欧阳夫人嗔怪地说:“是不是真心喜欢我还看不出来?吹捧,呵,我还不舍得给他们喝呢!话说回来,那个小钟说起话来可怪有意思的,那张嘴呀,比说相声的还有乐。他真跟你说再也不来旁听你的课了?”
欧阳教授惋惜地叹了一声,说:“说是工作调动。我的学生里面啊,也就是他这个蹭课听的旁听生、柳梦龙,再加小吴,这三个人最爱钻研了,MHC的合作项目……”
飞机的轰鸣声湮没了欧阳教授絮絮的闲话。这种铜皮铁骨的飞行器是人类超凡智慧和想象力的结晶之一,是无数公式和实验打磨出来的杰作。在飞机产生之前,人类对于飞行充满孩童式的向往,当这种冷冰冰的钢铁器械面世以后,我们不仅享受飞翔的过程,更享受飞翔带来的一切便利,由此产生的一系列变革和事件就像原子弹爆炸后的辐射波那样无穷无尽。在这些纷繁复杂、连精力最旺盛的小说家也无法详尽描述的故事中间,或许有一百种开头,一千种人物性格,如果有什么是唯一确定不变的,那就是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和摆脱不掉的逻辑关系。欧阳教授说,不要害怕,不要后悔,人类既然能在没有翅膀的情况下搞定狡猾的空气动力和什么连续性、伯努利原理,那么就不应该害怕逻辑和因果。
赵钱孙在失重带来的微微眩晕中走下飞机,快步走出晨光熹微的戴高乐机场。
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位于塞纳河左岸,学院门口立有古典雕塑和铁艺栅栏门,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正从校园里匆匆走出来。他中等个子,偏瘦,亚洲人长相,五官纤细得有几分少女的轮廓,面色苍白,穿着浅灰色的圆领T恤、牛仔裤,双手手指上蹭着几道不太明显的油彩。他出现在美院门口,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这是很幸运的,如果此刻他出现的地点不是巴黎的街头,而是海城市任何一个人流量比较大的地方,必将引起一阵尖叫和恐慌。因为在海城东城区刑警支队的技侦科检验室内,躺着一具和他一模一样的尸体,只是没有他这么有生气罢了,死者的照片早就在媒体和网络上传遍了。这个年轻人的目光在学院门口来回搜寻,同时打着电话:“我已经到了,您在哪里?”
“你好。”赵钱孙出现在他面前,脸上带着长时间坐飞机的疲倦,向这个美院学生伸出手。
“你好,我是杜冰。”杜冰看着手上的油彩歉然地笑了笑,“刚从画室出来。请问您说的急事是什么,我父母托您带什么话?”
“实际上,你的父母很好,”赵钱孙斟酌着字眼,因带有某种诡秘的目的而表现得小心谨慎,“你父母也没有托我带消息,但我确实有些很重要的事情必须告诉你。我们应当找个地方坐下来谈。”
一个多小时后,赵钱孙和杜冰从美院旁边的咖啡厅出来。临分手前,赵钱孙想起一事,回头叫住杜冰:“你闭关归闭关,用网络视频跟家里报声平安的时间总有吧,光发条短信太糊弄事。你爸妈不敢耽误你学业,又担心,估计最近降压药没少吃。这事儿回头别忘了。”
大洋另一头,海城市正笼罩在傍晚的绚丽余晖中,刑警支队的同事陆续下班,韩江雪还没走。她坐在办公桌前面,手里把玩着石膏模型,眼神飘忽地盯着内线电话。电话铃终于响起来了,只响了半声,韩江雪就敏捷地拿起听筒:“莺莺,查到了没有?”
莺莺的声音压得比平时低:“小雪姐,我让国安局的朋友帮你查了,小赵的电话半个小时前确实能打通,但现在又关机了。我朋友查到了,小赵的手机信号的确不是从海城戒毒所里发出来的,甚至也不在国内。信号定位在法国巴黎,但具体的地点他就没办法了,他没有那个级别的权限。”
“小雪姐,你到底在查什么?小赵怎么会去了国外?”莺莺担忧地问,“你们俩没事吧?”
“没事,挺好的,”韩江雪敷衍地答道,“回头请你和你朋友吃大餐。”
“小雪姐,你那边听起来很吵,你在忙?”莺莺问。
“没事,我正在收拾东西下班。”韩江雪说完,挂断电话,抓起拎包朝技侦科外走去。经过一楼传达室时,值班的大爷向她招呼道:“又加班啦,回家啊?”
“嗯,回家了。”韩江雪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南城区停岳路,省毒物毒品检测实验室。”司机点点头,踩下油门,朝省毒物毒品检测实验室的方向绝尘而去。落日西沉,黑暗从天际拉开帷幕,缓慢、沉重、充满权威地朝前推进,疾驰中的出租车看上去就像一叶扁舟,义无反顾地扎进黑色的汪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