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关于山神庙的时空二维性的推测和我类似,让我眼前一亮的是:他认为既然每一座“山神庙”都是一个固定的时间点,那么或许这个时间点只能容纳一种不属于它本身的“有时间性的生物”。证据就是所有人都碰不上面,就像同极相斥一样,是这个系统的自然排斥反应。
他随后也提到那间有獬豸石像和化疗杀手的庙宇,一间屋子里能同时存在两个人,适用于所有时间点上的山神庙的原则在这里不适用,那这很可能是个“奇点”。他解释说,奇点是大爆炸理论中宇宙诞生的起点,有一系列神奇的性质,相对于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而言,奇点就像个魔法世界,人可以飞,一滴水可以比一个太阳系还重。
宇宙中的奇点不是单一的,山神庙的奇点看来也有两个,一个是我们所有人进入时的那座山神庙,一个就是我们拿到杀人通知的那个地方。睚眦在信上把这两个点“错误地”(照他的原话)定义为“起始”和“终末”,因为时间是没有所谓开始和结束的,这个错误的定义只是为了方便讨论,要抠字眼的话,可以把这两个点想象成从时间这条无限延伸的射线上截取的一个线段,线段的两头便是所谓的“起始”和“终末”。
从真正定义上来说奇点应当是不稳定的,要么向外发展要么向内坍缩,山神庙的奇点却奇异地保持了稳定的状态,那是不自然的。换句话说,有什么人用某种办法刻意使那两间山神庙所在的时空保持恒定,这样,在首末两间山神庙之间衍生出的各间山神庙也就能保持稳定。就像把线段的两端用图钉固定在纸上,这条线段就不会到处乱跑,线段上的所有部位也就永远固定在两枚图钉之间的地方。
他推测,既然做到了这一点,山神庙可能是个人造的“小宇宙”,是个三维内三维,就像有的人梦见自己做了个梦,或者是电影里的人物在看另一场电影一样。
“亲爱的混球弟弟,”睚眦在信的末尾写道,“我在终点等你,让我们干掉大脑短路的钢笔杀人狂,带着大部队冲出去看日出,我想吃驴耳朵胡同口那家烧烤店的烤鸡翅膀了,但我没带钱。”
我在大殿内转了一圈,发现南边四点钟方向那根承重柱的底部有个不太明显的凿痕,像是用匕首削出来的,大小正好能把信叠成细条状嵌进去。这封信丢在一旁,被揉皱过又铺开,可见在我之前发现这封信的人至少有两个,幸好睚眦留的是密文,要是给居心不良的人看到了,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掏出那张“杀人通知书”。睚眦认为“终末”山神庙的出现机制与这张打印纸有关,这个系统必须确保我们拿到它,而且所有人拿到的时间都差不多,所以如果我失去这张纸,通往终末庙宇的楼梯很快会被自动推送到我面前。
睚眦说,如果他在群里给我点了“赞”,那就说明实验成功:他烧掉了那张打印纸,顺利地与钢笔杀人狂共处一室。
我没带打火机,就把打印纸揉成团扔在庙宇的角落,找到楼梯匆匆离开。进入位于新时间点上的山神庙后,我在墙上再次摸索到神出鬼没的通道口,沿着石阶直走到底,微弱的白光给我面前紧闭的木门镶上了一圈毛边。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景象,斜刺里蓦然蹿出条人影,捂住我的嘴巴,把我拖进了节能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快得天旋地转,所有的景象都眼花缭乱地朝我脸上扑来。化疗男狰狞的面目在我脑海中闪现,我奋力挣扎,冷不丁那人抬起膝盖,在我尾椎骨上撞了一记,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疼得我眼角喷泪,又不至于让我落个终身残疾。
这是钟致远特有的打招呼方式,我的回报通常是一胳膊肘狠狠顶回去,能把这家伙的肺叶戳个对穿我就此生无憾了。
我碰碰他肩膀,他在我手里写了个“1”,于是我知道用钢笔杀人的化疗男还潜伏在这里。我又像敲门一样叩击钟致远的肩膀,钟致远在我脖子上比了个十字,意思是他试过制服那个人,但是没有成功。然后他用食指关节敲敲我太阳穴,意思是敌人“狡猾狡猾地”。
现在怎么办?我用手势问钟致远,他拍拍我膝盖,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耐心等待。
庙宇里一时非常静,钟致远蹲在我身边,呼吸轻得像狩猎的豹子。正当我屏气凝神时,“吱呀”一声,门忽然开了,传来一声轻一声重的脚步声。我动了动,但没冲出去:化疗男现在忌惮我们两个,应该不敢贸然出手。
钟致远和我想法一致,只盯着门内出来的人看。当一袭柠檬黄的裙角进入节能灯的光照范围内时,我顿时两眼瞪圆,下意识地死死捂住嘴巴:黄裙子,长发披肩,这女的正是我之前见到过的那具女尸!
惨死的女尸竟然活着出现在我眼前,那感觉就像一屁股跌坐在寒气滚滚的冰窟窿上。
钟致远注意到我的异样,但我一时半会儿无法用简短的暗号告诉他,唯有死死盯着那姑娘,生怕她一扭头,露出血肉模糊的真容。意识慢慢回笼以后,我想到这正是因为各个时间点上的山神庙并不是按照顺序排列的。我见到的尸体是她几个小时甚至一两天过后的样子。
她的脚踝似乎扭伤了,有红肿的迹象,走路一脚轻一脚重。发现昏暗的大殿内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后,她做了一件颇为奇特的事:就着节能灯光拉下了连衣裙侧腰上细细的拉链。
布料掀开,白皙的皮肉上竟印着一块半个手掌大的瘀青,似乎还在往外渗出细小的血珠。我不明白她受了伤为什么没在群里说,这时她对着自己的瘀伤微微一笑,从包里拿出纸巾吸干血珠,拉上拉链,手在腰侧轻抚两下,似乎颇为满意。
门上的铰链再次令人意外地响起干涩尖锐的摩擦声,进来的还是个女的,那身打扮好像刚参加完一场朋克音乐会,眼睛涂得乌青,嘴唇血红,身上像开了家五金店,挂满了亮闪闪的金属装饰。
她横了那姑娘一眼:“你来得倒挺快。”
“小雨……”穿连衣裙的姑娘蹙起秀气的眉毛,声音带着一丝祈求的意味。
我恍然,心说原来江夏和顾雨萌真人长这样。顾雨萌瞥到江夏身上的眼神像在看某种讨人厌的寄生虫,我想到江夏的死状,有点担心别是夺爱之恨让顾雨萌肾上腺素激增,一瞬间爆发神力把江夏拧成麻花。
这时钟致远用肩膀碰碰我,指着西北角落,一丝极其细微的闪光飞快地一晃,我意识到那是化疗男手中钢笔尖的反射光。顾雨萌和江夏说话声音越来越大,我们俩趁机沿着墙壁悄悄地往西北方向挪。距离化疗男十步左右,钢笔尖又闪了闪,我们立刻止步,以防打草惊蛇。
江夏和顾雨萌吵了起来,准确说来是顾雨萌单方面在气势上碾压小黄花一样的江夏。我指着江夏,对钟致远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钟致远误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我要干掉江夏,立刻用大拇指戳我心口,起手给我两记毛栗子,又在自己胸口抓了一下,最后隔着空气虚扇了我两巴掌。
我顿时哭笑不得,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记得这一套,我们暗号中唯一的长句子:你这兔崽子良心都给狗吃啦,脑子进洗脚水了是不是,党和人民和你哥我都白教育你了。
我摇摇头,回了他一胳膊肘,无视他龇牙咧嘴,指指顾雨萌,又指指江夏,抹脖子。意思是杀江夏的是顾雨萌。钟致远有点吃惊,我扯扯耳朵,告诉他我也不太确定。
角落里两人猫着腰手舞足蹈的时候,节能灯光里那两个人拉扯了起来。顾雨萌看上去气坏了,一边转身要走,一边对江夏说着“后悔把密文的内容告诉你”。我和钟致远都很意外,没想到顾雨萌居然把钟致远的信翻译出来了,怪不得她们两人先后返回这间山神庙。我想起信纸背面确实有些不明所以的笔画,当时只当是瞎涂抹的。
顾雨萌要走,江夏拉住她的胳膊哀求。但不知是故意还是她真是这么想的,这姑娘一边哀求还一边信誓旦旦地说着她的“真爱”。于是江夏越是挽留,顾雨萌越是坚决要走,两人像扭股糖似的难解难分,从殿内缠到了门口,下了楼梯,怒不可遏与苦苦哀求的声音在甬道里嗡嗡回响,钟致远头疼地用手指头堵住耳朵眼,两个女人吵架的威力不亚于一个交响乐团,我似乎听到化疗男也在做自救深呼吸。
尖叫是骤然响起的,声音无比凄厉,听上去声带都撕裂了。我蹿了出去,一时间忘记了黑暗中的化疗男,也忘记了这会暴露我们的位置。我的余光扫到化疗男像一把斧头朝钟致远不顾一切地狂斫过去,钟致远跳起来,身上每块骨头都像会飞,衣服里也灌满空气。
我只顾着向前,冲出门,准备把江夏从顾雨萌手里抢救出来,但眼前的一幕瞬间把我镇住了。这几秒钟里,头脑没有想法,心里没有情绪,我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方,感觉要瞎掉了。
江夏没事,顾雨萌在我面前被一股完全无形的力量扭成两段,下身不动,上身拧转一百八十度。
我几乎是靠着身体的自主行动力把江夏拖回大殿,钟致远和化疗男不知所终,江夏蹲在地上,嘤嘤地哭,渐渐号啕起来。但我碰都不想碰她,我想起她腰上的瘀伤,她莫名的微笑,和我跑到楼梯口一瞬间看到的那张如释重负的侧脸,尽管她下一秒就换上了一副极度震惊的面孔。
这个女人,她有计划地谋杀了顾雨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