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学世界名著心理分析案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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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征服内心之路(3)

……

他望着已去世的父亲,觉得无限哀怜。他生前的慈爱与温情,哪怕是一桩极小的事,克利斯朵夫也记起来了。尽管缺点那么多,曼希沃究竟不是个凶横的人,也有许多好的脾性。他爱家里的人,他老实,他有些克拉夫脱刚强正直的家风:凡是跟道德与名誉有关的,绝不许任意曲解,而上流社会不十分当真的某些丑事,他可绝不容忍。他也很勇敢,无论碰到怎样危险的关头,都会高高兴兴地挺身而出。固然他很会花钱,但对别人也一样豪爽:看见人家发愁,他是受不了的;随便遇上什么穷人,他都会倾其所有的——连非他所有的在内,一起送掉。这一切优点,此刻在克利斯朵夫跟前都显出来了,他还把它们夸大。他觉得一向错看了父亲,没有好好地爱他。他看出父亲是给人生打败的:这颗不幸的灵魂随波逐流地被拖下了水,没有一点儿反抗的勇气,此刻仿佛对着虚度的一生在那里呻吟哀叹。他又听到了那次父亲的求告,使他当时为之心碎的那种口吻:“克利斯朵夫!别瞧不起我!”

他悔恨交加地扑在床上,哭着,吻着死者的脸,像从前一样地再三嚷着:

“亲爱的爸爸,我没有瞧不起您,我爱您!原谅我吧!”

可是耳朵里那个哀号的声音并没静下来,还在惨痛地叫着:

“别瞧不起我!别瞧不起我!……”

……

他看到人生是一场无休、无歇、无情的战斗,凡是要做个够得上称为人的人,都得时时刻刻向无形的敌人作战——本能中那些致人死命的力量,乱人心意的欲望,暖昧的念头,使你堕落、使你自行毁灭的念头,都是这一类的顽敌。他看到自己差点儿堕入深渊,也看到幸福与爱情只是一时的凄惘,为的是教你精神解体,自暴自弃?于是,这十五岁的清教徒听见了他的上帝的声音:

“往前啊,往前啊,永远不能停下来。”

“可是主啊,上哪儿去呢?不论我干些什么,不论我上哪儿,结局不都是一样,不是早就摆在那里了吗?”

“啊,去死吧!你们这些不得不死的人!去受苦吧!你们这些非受苦不可的人!人不是为了快乐而生的,是为了服从我的意志的,痛苦吧!死吧!可是别忘了你的使命是做个人——你就得做个人。”

案例点评

约翰·克利斯朵夫是罗曼·罗兰笔下充满英雄色彩的人物,在他的生命历程中我们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克利斯朵夫在精神方面的历险,征服内心世界的战绩,或多或少会触动我们的心灵。那些成长的痛苦、无助的体验、外在冲突的折磨以及内心深处的信念让我们感动,正如傅雷先生在献词中写到的:“当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止你一个时,你定会减少痛楚,而你的希望也将永远在绝望中再生了吧!”因此,从心理学的视角来看,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个人成长史是人类内心的斗争史,是人格发展完善的斗争史,也是自我寻求内外平衡的永恒之路。

克利斯朵夫的人格发展之路

克利斯朵夫诞生在一个破落的音乐世家,从小就受到音乐的洗礼。和许多初来人世的小生命一样,克利斯朵夫对外在的一切充满好奇,时刻体验着无所不能的感觉和“求之不得”的挫折感。外祖父对克利斯朵夫一生的发展有着重要的影响,带领他走进音乐的圣殿,也潜移默化地培养了克利斯朵夫性格中倔强、乐观的一面。虽然小克利斯朵夫没有能够体验更多的父爱,却从外祖父那里得到了补偿。酗酒的父亲、卑贱的身份带来的恐惧和无奈,更多地被音乐的美和生命的新奇拯救了。

克利斯朵夫十四岁时,祖父去世了,父亲也丢掉了提琴师的职务。从此,他便挑起了养家的沉重担子,也开始了混乱、躁动的青春期。和弥娜的初恋失败对克利斯朵夫来说是一个重大的人生挫折,却让他的人格逐渐成熟起来。音乐的思潮不可抵挡地在他心中孕育,但克利斯朵夫的那种完美主义倾向,那种神经质的敏感让他理想的自我和现实的自我不能统一,他开始经历青春期艰难的自我认同。无论是音乐还是爱情,都在克利斯朵夫年轻的心中激起千层涟漪,他仿佛是一头执著的困兽,尽管撞得头破血流,却依然四处寻觅真正的出路。

父亲死后,克利斯朵夫真正开始承担家庭的责任,也深深地感受到生活的艰辛。他历经了那种灵感逝去的焦虑,情人生离死别的痛苦,混沌的艺术探索的折磨,以及青春期对一切的怀疑和迷惘,这让克利斯朵夫从一个理想主义的孩子成长为一个勇敢的战士,征服内心的战士。

更糟糕的是克利斯朵夫的艺术追求完全不能得到社会的认同,甚至童年时期崇拜的音乐导师也让他产生了怀疑。他处在那种最危险也最有创造力的阶段,怀疑一切,抨击一切,仿佛一个人处于黑暗的山峰,不知身在何处。这一人格发展阶段对于克利斯朵夫有着重要的意义。正是在这样的黑暗中,他不得不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正是在这样完全不能得到认可的环境里,他不得不坚定自己的意志;也正是经历了这种怀疑一切的阶段,克利斯朵夫才最终走向了心灵的宁静。

在猛烈而无助的还击与痛苦之后,克利斯朵夫来到了法国。环境的改变对克利斯朵夫来说是一个新的洗礼,也让他更清楚地认识了自己,看清了自己的局限。在法兰西,他认识了崇拜他的青年诗人奥利维·耶南,和这位生命中重要朋友的交流让克利斯朵夫领悟到他所爱着的成千上万的淳朴的心灵。他们在各个民族中间静静地燃烧,本身便是些纯洁的火焰,代表慈悲、信仰、牺牲。他开始找到真实的自我,开始看穿俗事的本质,也开始走向一种博大的宽容。

成功在克利斯朵夫的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他终于得到认可了。这种社会的认可对他来说是自我的统和,生命力量的体现。然而他的母亲,一直给予克利斯朵夫关爱的母亲却在这时候溘然长逝。在某种意义上,这象征着克利斯朵夫人格的真正成熟,从母性原型中脱离出来,成为一个完全的人、独立的自我。

克利斯朵夫的好友奥利维最终死于一场工人暴乱,而他与葛拉齐亚的爱情仿佛两辆方向不同的列车,静静地错过。隐居的克利斯朵夫开始经历生命中另一场洗礼——心灵的洗礼,他的心是永远年轻的:他的力,他的信仰,都保持原状。他又得到了安静,这是一种“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安宁,和葛拉齐亚的偶遇更让他深深感受到那种平静。如果说年轻时的克利斯朵夫更多的是以“力”去抗争,以对外界的征服求得内心的平衡,此时的克利斯朵夫已经不再用“力”,而是用整个生命去求得一种统一,内在的统一与外界的统一,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境界。

十年退隐之后再回到巴黎,不免在社会上轰动一时,而克利斯朵夫已经到了那样一种境界:“痛苦不能再使他屈服,而是他叫痛苦屈服了。它尽管骚动、暴跳,但始终被他关在笼子里。”这一时期产生了他的最沉痛同时也是最快乐的作品,他游刃有余地融合着多种民族的艺术精髓,作品的境界也变得平和。原先锋芒毕露的激情转化成一种淡若清风的宁静。克利斯朵夫在这样的人格完善中离开,从征服内心到内外的统和,克利斯朵夫永恒的精神长留人世,新生的日子也开始在他死去的余晖里闪烁了。

克利斯朵夫的人格成长历程很多次让我感动,在他的痛苦历程中我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每一个不甘寂寞的灵魂苦苦追寻的足迹。按照罗杰斯的人本主义心理学理论,理想的自我和现实的自我之间的差距过大会让人产生焦虑、痛苦的负性情绪体验,一些神经症患者患病的原因正是理想的自我和现实的自我一直不能很好地调和。对于克利斯朵夫来说,青春期时这种差距带来的内心冲突的体验尤为真切,理想的自我仿佛一条不能停止的鞭子催促着克利斯朵夫向前。如何统和理想的自我和现实的自我?这是每个人需要面对的人生挑战。克利斯朵夫正是在痛苦的经历中成长起来的,实现了理想的自我与现实的自我的统一。他的自性是内心深处那股坚定的力量,是那种对音乐的狂热,对真理的至爱,对生活的勇气和对未来的信心。正是这样一个强大的自我让克利斯朵夫没有一味地纠缠在理想和现实自我的争斗之中,而是承受了寂寞的煎熬,走向征服内心的成长之路。

克利斯朵夫人格发展的每个阶段都经历过痛苦的折磨,如失恋的悲哀、生离死别的无助、不被理解的惆怅和对艺术境界苦苦追寻的痛苦。然而更折磨他的是内心的冲突,那种无所不能感和自卑感交错的痛苦,理想和现实自我斗争的痛苦,旺盛的生命力量不得排遣的痛苦,正是这些“苦”让克利斯朵夫的自我在绝望中看到希望,在苦难中孕育生机。在克利斯朵夫晚年,“痛苦”已经不能使他屈服了,因为“痛苦”已经成为他生命中得到认可的一部分,是他与外界达到平衡的一种表现。

人本主义心理学认为,自我实现的完善人格包括良好的现实知觉,对人、对己、对大自然表现出极大的认可,自发、单纯、自然,有高峰体验等。克利斯朵夫晚年的精神状态完全是一种“春来草自青”的恬淡境界,而他的人格在晚年也达到了自我实现的完善人格的标准。在他死去的时候,罗曼·罗兰有一段精彩的描述:

早祷的钟声突然响了,无数的钟声一下子都惊醒了。天又黎明!黑沉沉的危崖后面,看不见的太阳在金色的天空升起。快要倒下来的克利斯朵夫终于到了彼岸。于是他对孩子说:

“咱们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谁呢?”

孩子回答说:

“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

新的生命在克利斯朵夫的死亡中诞生,死亡甚至成为他生命延续的一部分。克利斯朵夫通过征服自己的内心世界与外界达到自然的平衡。“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克利斯朵夫在其人格发展过程中遇到的一系列痛苦,甚至退缩,都是我们每个人生命中必然出现的,而他以一种战士的热情征服了自己躁动的内心,给人类的灵魂成长开辟了一条希望之路。很多人被克利斯朵夫这个小说人物感动流泪,正是因为他让我们看到了人格成长完善的艰难历程,看到了那盏漫漫长路尽头的明灯,仿佛一道闪电划过寂静的黑夜,让那些孤寂的灵魂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

克利斯朵夫的青春期分析

克利斯朵夫的青春期是一段混沌、暧昧、矛盾、骚乱的历史,也唯有经历这个寻求自我认同的艰难阶段,才能走向人格完善和自我实现的大道。克利斯朵夫青春期对音乐界俗物的抨击、对前辈宗师的怀疑,正是他躁动的自我寻求解脱之路的体现。而那种灵感爆发之前悲伤而快乐的等待,孕育着克利斯朵夫新的生命力量。以下将分析克利斯朵夫和弥娜的一段恋爱心理,这是他成长过程中一次巨大的危机和挑战。

十五岁的克利斯朵夫生活愈加拮据,开始给参议员的女儿弥娜上音乐课,这个贵族之家给克利斯朵夫打开了一扇完全不同的大门,克利斯朵夫怀着新鲜、自卑、无所适从的心理开始了他的授课生涯。和弥娜之间的初恋就是在这样彼此好奇、无所知晓的心态下发生的。甚至一开始克利斯朵夫更多地觉得自己爱上了弥娜的母亲克里赫太太,他的这种爱是单纯美好的,也是盲目自恋的。克利斯朵夫逐渐成长的自我需要把他的心理能量投射到另一个对象上,这种指向外界的爱其实更多的是投向他的内心。就好像照镜子一样,通过这种情感的外投更清楚地认识自己。

这种情感外投很快就遭受了现实的挫折,克里赫太太不容许贫困的克利斯朵夫和她出身高贵的女儿相爱,而弥娜对于他的好奇也仅仅局限在那些音乐的激情和年轻的单纯中,克利斯朵夫的衣着举止、谈吐风度远远不能让弥娜满意。炽热而盲目的爱仿佛汹涌的波涛从两个人的内心深处流出,虽然脆弱得不堪一击,却无法阻挡。一旦这条河流遇到了现实阻碍,双方体验到的都是痛苦和焦虑,以及无可名状的愁绪。

克利斯朵夫在这场初恋失败中体验到的不仅是情感失衡,还有耻辱感和自卑感。出身地位带来的困惑让克利斯朵夫理想自我和现实自我的差距进一步拉大了。作为一个天才的音乐家,他旺盛的创造力和生命力量的释放途径都不能得到满足,他的音乐才能不能得到广泛地认可,初恋爱人如同昙花在生命中一现而过。酗酒的父亲最终离开人世,母亲虽然为他担心却完全不能帮助他,这时,克利斯朵夫面临的是一种毁灭性的危机。正如“弥娜”这一章结尾写道:“啊,去死吧,你们这些不得不死的人!去受苦吧,你们这些非受苦不可的人!人不是为了快乐而生的,是为了服从我的意志的。痛苦吧!死吧!可是别忘了你的使命是做个人——你就得做个人。”

这段话不仅让克利斯朵夫深受触动,也让我深深地为之动容。“做一个人”的使命便是克服这些困难,经历这些精神的苦难,走过这些人生必经的痛苦,让自己的心坚定起来、宽容起来。克利斯朵夫正是用这种战士的使命感走过了这段艰难的历程,“他聚精会神干着他的日常工作,冷冰冰地一心教课”,转移和升华的应对机制让他维持着平静的生活,然而他的生命欲望总是时不时地爆发出来,甚至产生杀人的欲望,心中的骚乱让他恐慌。这是怎样一种内心冲突啊!一边是近乎失控的力比多喷涌而出,另一边却是理智的防卫。克利斯朵夫在超我和本我的重压之下近乎癫狂了。青春期的危机让他在找寻自我的路上经历着外在和内在的双重折磨,然而,也只有经过这样的整合,他才能够形成真正的自我认同,战栗的自我才能在超我和本我的夹缝之间真正强大起来。

青春期的波澜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埃里克森的人格发展理论认为,青春期最重要的矛盾是自我认同和同一性混乱,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形成自我认同,知道自己是谁,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唯有经历了这个阶段,才可能与人建立亲密关系,真正地爱其他人,走上婚姻的殿堂。克利斯朵夫和弥娜之间的初恋是两个人寻求自我认同的一个尝试,他们通过对方的眼睛更好地认识了自己,培养了忍耐的品质。克利斯朵夫也正是历经了青春期的危机之后才登上了宁静的创作高峰。在他身上,我们看到每个孤立的灵魂艰难的蜕变,感同身?受。

“他看到人生是一场无休、无歇、无情的战斗,凡是要做个够得上称为人的人,都得时时刻刻向无形的敌人作战:本能中那些致人死命的力量,乱人心意的欲望,暧昧的念头,使你堕落使你自行毁灭的念头,都是这一类的顽敌。他看到自己差点儿堕入深渊,也看到幸福与爱情只是一时的凄惘,为的是教你精神解体,自暴自弃。”克利斯朵夫在这场危机之中也差点儿走向毁灭的深渊,然而,正是这样的战斗精神让他克服了那些本能的欲望,驯服了内心深处不羁的野鹿。

我们每个人都曾面对自己内心的挑战,青春期身体和人格刚刚发育成熟,旺盛的力比多如同潮水一般奔涌而出,那是一种足以毁灭一切的生命力量,带着原始的野性和赤裸的欲望。如何去协调这样的力量,让它们如同涓涓溪流自然地流淌,而不是摧毁意志的栅栏,这是我们一生需要面对的挑战。佛家崇尚“青青翠竹皆是禅定,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的自然境界,这种自然是内心平衡后的自然,是人格统一后的宁静。也只有经历这样一番混沌、痛苦的“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的求索之路,才能最终达到征服内心世界的“求和”之峰。克利斯朵夫青春期的这段经历集中体现了那种狂澜般的内心争斗,每个经历过、正在经历青春期的人都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为之深深感动。

大道相通。人类人格成长的道路从来就是一个跨民族、跨时空的统一过程,追寻自我之路是整个人类的成长史诗。那些在自我的旋涡里挣扎的灵魂定能在克利斯朵夫的痛苦中看到自己的希望,也定能在自我完善的漫漫长路上看见黎明前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