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学世界名著心理分析案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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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征服内心之路(2)

他创作的音乐,境界变得恬静了。当年的作品像春天的雷雨在胸中积聚。现在的作品却像夏日的白云,积雪的山峰,通体放光的大鹏缓缓地翱翔,把天空填满了……创造!就像在八月里宁静的太阳底下成熟的庄稼……

克利斯朵夫病了,病得很重。他长时期昏迷,发着高烧,做着乱梦。而困乏的头脑不由自主地推敲着这些和弦是怎么配合的,下面又应该是什么和弦。逐渐死去的头脑想着:“门开了……我要找的和弦找到了!……于是,潺潺的河水,汹涌的海洋,和他一齐唱着:‘你将来会再生的。现在暂且休息吧!所有的心只是颗心。和谐是爱与恨结合起来的庄严的配偶。我将讴歌那个掌管爱与恨的神明。颂赞生命!颂赞死亡!’”

案例片断

克利斯朵夫什么话都听不见了;他离开房间,整整衣衫预备出门。母亲暗中已经留神了他一些时候,便跟到甬道里怯生生地问他去哪儿。他一言不答,径自走了,心里很难过。

他奔到克里赫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她们俩都在客厅里,看他来了似乎不以为奇,很从容地招呼他。弥娜一边写信一边从桌上伸过手来,心不在焉地向他问好。她因为没有把信搁下来表示抱歉,装作很留心听他的话,但又时常扯开去向母亲问点儿事。他原来预备好一套动人的措辞,说她们不在的时候他多么痛苦;但他只能嘟嘟囔囔地说出几个字,因为谁也不注意,也就没勇气往下说了:他自己听了也觉得不顺耳。

弥娜把信写完了,拿了件活儿坐在一边,开始讲她旅行的经过,谈到那愉快的几个星期,什么骑着马出去玩儿啦,古堡中的生活啦,有趣的人物啦。她慢慢地兴奋起来,说到某些故事、某些人,都是克利斯朵夫不知道的,但她们俩回想之下都笑了。克利斯朵夫听着这些话,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他不知道取什么态度好,只能很勉强地陪着她们笑,眼睛老盯着弥娜,但求她对自己望一眼。弥娜说话多半是对着母亲的,偶尔望着他,眼神也跟声音一样,虽然和气,可淡漠得很。她是不是因为母亲而这样留神呢?他很希望和她单独谈一谈;可是克里赫太太老待在这儿,他没法把话扯到自己身上,谈他的工作,谈他的计划。他觉得弥娜毫不关心,便竭力引起她对自己的兴趣。果然她非常注意地听了,常常插几个不同的惊叹词,虽然有时不甚恰当,口气倒很关切。正当弥娜可爱的笑使他心里飘飘然又存着希望的时候,她拿小手掩着嘴巴打了个呵欠。他立刻把话打住。她很客气地道歉,说是累了。他站起身子,以为人家会留他的,可是并不。他一边行礼,一边拖延时间,预备她们请他明天再来,但谁也不说这个话。他非走不可了。弥娜并不送他,只淡淡地很随便地跟他握了握手。他就在客厅的中央和她分别?了。

他回到家里,心中只觉得恐惧。两个月以前的弥娜,他疼爱的弥娜,连一点儿影踪也没有了。怎么回事呢?她变成了怎样一个人呢?世界上多少心灵原来不是独立的、整个的,而是好些不同的心灵,一个接着一个,一个代替一个地凑合起来的。所以人的心会不断地变化,会整个儿地消灭,会面目全非。可怜克利斯朵夫还从来没见识过这些现象,一朝看到了简单的事实,就觉得太残酷了,不愿意相信。并且他不胜惊骇地排斥这种念头,以为自己看错了,弥娜还是当初的弥娜。他决定第二天早上再去,无论如何要跟她谈一?谈。

他睡不着觉,听着自鸣钟报时报刻,一小时一小时地数着。天一亮,他就在克里赫家四周打转,等到能进去了就马上进去。他碰见的可并非弥娜,而是克里赫太太。她素来起早,好动,那时在玻璃棚下提着水壶浇花;一看到克利斯朵夫,她就微笑地说道:

“哦!是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话跟你谈。请等一等……”

她进去放下水壶,擦干了手,出来望着克利斯朵夫局促不安的脸笑了笑;他已经觉得大祸临头了。

“咱们到花园里去吧,可以清静些。”她说。

他跟着克里赫太太在花园里走,那儿到处有他爱情的纪念。她看着他的慌乱觉得好玩,并不马上开口。

“咱们就在这儿坐吧。”她终于说了一句。

他们坐在凳上,就是分别的前夜弥娜把嘴唇凑上来的那条凳上。

“我要谈的事,你大概知道了吧,”克里赫太太装出严肃的神气,使克利斯朵夫更窘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克利斯朵夫。过去我认为你是个老实的孩子,一向信任你。哪想到你竟滥用我的信任,把我女儿弄得七颠八倒。我是托你照顾她的。你该敬重她,敬重我,敬重你自己。”

她语气之中带点儿说笑的意味:她对这种儿童的爱情并不当真——但克利斯朵夫感觉不到;他一向把什么事都看得很严重,当然认为那几句埋怨是不得了的,便马上激动起来。

“可是,太太……太太……”他含着眼泪结结巴巴地说,“我从来没滥用您的信任……请您别那么想……我可以赌咒,我不是一个坏人……我爱弥娜小姐,我全心全意地爱她,并且我是要娶她的。”

克里赫太太微微一笑。

“不,可怜的孩子,”她所表示的好意骨子里是轻视,这一点克利斯朵夫也快看出来了。“那是不可能的,你这话太幼稚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问。

他抓着她的手,不相信她说的是真话,而那种特别婉转的声音差不多使他放心了。她继续笑着说:“因为……”

他再三追问。她就斟酌着用半真半假的态度(她并不把他完全当真),说他没有财产,弥娜还喜欢好多别的东西。他表示不服,说那也没关系,金钱、名誉、光荣,凡是弥娜所要的,将来他都会有的。克里赫太太装着怀疑的神气,看他这样自信觉得好玩,只对他摇摇头,他却一味地固执。

“不,克利斯朵夫,”她口气很坚决,“咱们用不着讨论,这是不可能的。不单是金钱一项,还有很多问题,譬如门第……”

她用不着说完,这句话好比一支针直刺到他的心里。他眼睛终于睁开了。他看出友好的笑容原来是讥讽,和蔼的目光原来是冷淡;他突然懂得了他和她的距离,虽然他像儿子一样地爱着她,虽然她也似乎像母亲一样地待他。他咂摸出来,她那种亲热的感情有的是高傲与瞧不起人的意味。他脸色煞白地站了起来。克里赫太太还在那儿声音很亲切地和他说着,可是什么都完了;他再也不觉得那些话说得多么悦耳,只感到她浮而不实的心多么冷酷。他一句话都答不上来。他走了,四周的一切都在打转。

他回到自己房里,倒在床上,愤怒与骄傲迫使他浑身抽搐,像小时候一样。他咬着枕头,拿手帕堵着嘴,怕人家听见他叫嚷。他恨克里赫太太,恨弥娜,对她们深恶痛绝。他仿佛挨了巴掌,羞愤交集地抖个不停。非报复不可,而且要立刻报复。要是不能出这口气,他会死的。

他爬起来,写了一封又荒谬又激烈的信:

太太,我不知是不是像你所说的,你错看了我。我只知道我错看了你,吃了大亏。我以为你们是我的朋友。你也这么说,表面上也做得仿佛真是我的朋友,而我爱你们还远过于我的生命。现在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你对我的亲热完全是骗人:你利用我,把我当消遣,替你们弄弄音乐——我是你们的仆人。哼,我可不是你们的仆人!也不是任何人的仆人!

你那么无情地要我知道,我没有权利爱你的女儿。可是我的心要爱什么人,世界上无论什么也阻止不了;即使我没有你的门第,我可是和你一样高贵。唯有心才能使人高贵:我尽管不是一个伯爵,我的品德也许超过多少伯爵的品德。当差的也罢,伯爵也罢,只要侮辱了我,我都瞧不起他。所有那些自命高贵而没有高贵的心灵的人,我都看作像块污泥。

再会吧!你看错了我,欺骗了我。我瞧不起你。

我是不管你怎么样,始终爱着弥娜小姐爱到死的人——因为她是我的,什么都不能把她从我心里夺去的。

他刚把信投入邮筒,就立刻害怕起来。他想丢开这念头,但有些句子记得清清楚楚:一想起克里赫太太读到这些疯话,他连冷汗都吓出来了。开头还有一腔怒意支持他,但到了第二天,他知道那封信除了使他跟弥娜完全断绝以外绝不会有别的后果:那可是他最怕的灾难了。他还希望克里赫太太知道他脾气暴躁,不至于当真,只把他训斥一顿了事,而且,谁知道,或许他真诚的热情还能把她感动呢。他等着,只要来一句话,他就会去扑在她脚下。他等了五天,然后来了一封信:

亲爱的先生,既然你认为我们之中有误会,那么最好不要把误会延长下去。你觉得我们的关系使你痛苦,那我绝不敢勉强。在这种情形之下大家不再来往,想必你认为很自然的吧。希望你将来有别的朋友,能照你的心意了解你。我相信你前程远大,我要远远地、很同情地,关切你的音乐生涯。

约瑟芬·冯·克里赫

最严厉的责备也不至于这样残酷,克利斯朵夫眼看自己完了。诬蔑你的人是容易对付的,但对于这种礼貌周全的冷淡,又有什么办法?他吓坏了。想到从今以后看不到弥娜,永远看不到弥娜,他是受不了的。他觉得跟爱情相比,哪怕是一点儿的爱情,世界上所有的傲气都不值什么。他完全忘了尊严,变得毫无骨气,又写了几封请求原谅的信,跟他发疯一般闹脾气的信一样荒谬。没有回音——什么都完了。

他差点儿死。他想自杀,想杀人。至少他自以为这样想。他恨不得杀人放火。有些儿童的爱与恨的高潮是大家想不到的,而那种极端的爱与恨就在侵蚀儿童的心。这是他童年最凶险的难关。过了这一关,他的童年结束了,意志受过锻炼了,可是也险些儿给完全摧毁掉。

他活不下去了,几小时地靠着窗子,望着院子里的砖地,像小时候一样,他想到有个方法可以逃避人生的苦难。方法就在这儿,在他眼睛底下……而且是立刻见效的……立刻吗?谁知道?……也许先要受几小时惨酷的痛苦……这几小时不等于几世纪吗?可是他儿童的绝望已经到了那种地步,逼得他老在这些念头中打转。

鲁意莎看出他在痛苦,虽然猜不透他想些什么,但凭着本能已经有了危险的预感。她竭力去接近儿子,想知道他的痛苦,为的是要安慰他。但可怜的女人早就不会跟克利斯朵夫说什么心腹话了。好些年来,他老是把思想压在心里;而她为了物质生活的烦恼,也没有时间再去猜儿子的心事,现在想来帮助他,却不知从何下手。她在他四周绕来绕去,像个在地狱中受难的幽灵;她只希望能找到一些安慰他的话,可是不敢开口,生怕恼了他。并且她虽然非常留神她的举动,甚至只要她一露面,他都觉得生气;因为她一向不大伶俐,而他也不大宽容。他的确爱着母亲,母亲也爱着他,但只消那么一点儿小事就能使两个相爱的人各奔东西。例如一句过火的话,一些笨拙的举动,无意之间眨一眨眼睛,扯一扯鼻子,或是吃饭、走路、笑的方式,或是没法分析的一种生理上的不痛快……尽管大家心里认为不值一提,实际上却有数不清说不尽的意义。而往往就是这种小地方,足以使母子、兄弟、朋友那么亲近的人永远变成陌路。

因此,克利斯朵夫在他的难关中并不能在母亲身上找到依傍,何况情欲的自私只知有情欲,别人的好意对它也没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