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个性解放进行抗争的安娜,心理上有的是要冲破卡列宁那用以擒住她的虚伪、冷酷的蜘蛛网的决心;有的是向贵族社会的虚伪道德、恶毒诽谤挑战的勇气;有的是面对渥伦斯基感情日益冷淡表现出的高傲和自尊。同时,她心里憋满了因不能离婚而产生的焦虑,和因失去儿子而造成的痛苦,以及担心再失掉渥伦斯基那种纠结不断的猜疑、忌妒和恐惧。这是安娜心理冲突最剧烈的、最矛盾的时期。
在与渥伦斯基的共同生活期间,安娜得到了许多从卡列宁处从未得到过的欢乐。尽管在争取爱情自由的生活中,安娜与渥伦斯基之间有过多次争吵,但他们之间是平等的关系,每当争吵过,相互的了解就更进一层,双方都尽力避免争吵,达到互谅互识,这也是安娜八年来与卡列宁生活中从未经历过的。安娜遭受到失子的严重打击,她那颗善良的母爱之心受到责难,她是那么地爱自己的儿子——谢廖沙,为了儿子她曾经动摇过争取真正爱情的心,但是最终她奋力地与封建家庭道德观抗争,向卡列宁提出离婚,并要求儿子归自己抚养。安娜这种勇敢的叛逆行为是当时一般常人难以做到的,不愧为妇女个性解放的典型。
虽然在爱的道路上有卡列宁及上流社会一些无法克服的障碍,但安娜对渥伦斯基的爱始终如一的热烈,而且与日俱增。她觉得自己是那样幸福,“幸福得不可饶恕”。她对渥伦斯基深切、炽热的爱既美化了渥伦斯基,也美化了渥伦斯基对她的感情。“爱”,成了安娜生活中至高无上的东西,正如她对渥伦斯基所说:“对我来说天下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你的爱情。只要有了它,我就觉得自己很高尚,很坚强,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事是屈辱的,我以我的处境自豪。”这一段告白,既感人,又预示着一种危机:安娜把一切幸福都建筑在渥伦斯基的爱情上,除了爱情,她一无所有。
热情、善良的安娜热爱生活,渴望幸福,在爱情的追求中勇往直前,敢于对道德、伦理、宗教进行反抗;可是另一方面她又不能完全摆脱封建势力对她的影响,安娜因得到了渥伦斯基的爱情而感到极大的幸福,但在她心里也有羞耻感和负罪感。她太善良了,因此当她处在生死边缘时,她的心理一反常态,对卡列宁的怜悯超过了对他的厌恶,甚至把他看成是个非同寻常的好人。安娜的内心就一直处在既厌恶丈夫、憎恨丈夫,同时又怜悯他、替他辩护的矛盾之中。她认为卡列宁对她的宽容是虚伪的、冷酷的,并蔑视这种“不是男人”的宽容;同时她又在这种宽容前觉得有愧。再者,由于渥伦斯基日渐明显表现出来的独立的权力要求,也使安娜对他产生了忌妒。“她爱他,像一个把恋爱看得重于人生一切幸福的女人所能爱的那样”;可是,她又感到“他比起从莫斯科一路跟踪她的那时候来,却距离幸福更远了”。加上对儿子谢廖沙的深厚的母爱,这一切是安娜请求卡列宁饶恕的潜在心理因素,一旦遇到了特殊的情况——“病危”,这些原本被控制或被压抑的心理因素,便冲破意识的控制,喷薄而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特殊情境中,原本存在于人物内心深处的潜意识,便显现成为显意识,改变了人物的心理发展轨迹。
病危的安娜请求卡列宁饶恕,卡列宁饶恕了安娜,卡列宁和渥伦斯基这两个生活和爱情上的敌人面对着垂危的安娜握手言好,失声痛哭,好像一切矛盾都已化解。然而,实际生活并非如此,冤家对头不可能相互忍让,就此谅解,像卡列宁这样的人,即使一时心软,也不会真正饶恕有损他名声的妻子和情敌。安娜心中已熊熊燃烧的爱情之火也不可能因卡列宁的饶恕而熄灭。安娜追求解放的愿望,已成为不可阻挡的趋势。安娜与卡列宁妥协,这种不知道爱是什么的婚姻如果继续下去,安娜就会“闷死”。一旦她听到卡列宁同意离婚的消息,就极度幸福,重新扑向渥伦斯基的怀抱。“你占有了我,我是你的。”随即两人就“像夫妻一样”去了国外。这时的安娜,是对前一个向卡列宁请求饶恕的安娜的彻底的否定。卡列宁也露出他狰狞的面目,不同意把儿子给安娜,不同意离婚,使安娜陷入深深的思子之痛中。
安娜追求的渥伦斯基是彼得堡上流社会的花花公子,也是一个患得患失的人。他从小就具功名心,渴望并争取出人头地,因此,他对安娜的爱主要出于自私和庸俗的虚荣心。虽然在安娜的真挚强烈的爱情感召下,他也激起过真正的热情,认为“她是一个应受到同合法的妻子同样的,甚至更多的尊敬的女人”,为了两人的爱情,作出过一定的牺牲:辞职、不出入上流社会等,但那都是浅薄的和短暂的。当他与安娜相处一起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以后,便开始为自己在上流社会失去的地位和前途而愈来愈苦恼。他对安娜逐渐感到厌倦,把她的爱情当成了沉重的负担,这一切使安娜感到痛苦。她为了渥伦斯基,失去了家庭、儿子、社会地位,她生活的唯一支柱和寄托的爱情又摇摇欲坠。安娜尽力挽回昔日的恋情,讨渥伦斯基的欢心——学会料理家务,了解、学习他所喜欢的东西,给他准备各种资料。但是安娜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她终于发现她的情人原来是一个平庸、自私、虚伪的纨绔子弟,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为他作出了巨大牺牲,换取的却是虚伪、庸俗的生活。安娜的心理失去了平衡。
绝望自杀
当爱已成为彼此的负担和羁绊,当爱情只剩下猜忌和争吵时,安娜与渥伦斯基都开始怀疑自己的付出是否值得。安娜曾有过一段自己感到“幸福得不可饶恕”的美好日子,但新鲜感在渐渐的习惯中磨落,旧的习惯生活的空白感,不被社会承认的冷落感,割舍心爱儿子的痛苦感,一起袭上心头。安娜压抑住内心的空虚,剩下的只有渥伦斯基的爱情,而这爱情又让她有一种不牢固感。她妒嫉、猜忌,只怕渥伦斯基不再爱她了。渥伦斯基虽然有一段被安娜的激情感染而刻骨铭心的爱情,“但这样的感觉并没维持多久,他很快就在心里产生一种百无聊赖的情绪”,而且意识到安娜是他重返上流社会的累赘,他的“热情冷却了”。安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明白了渥伦斯基对她的感情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虚荣心的满足。家庭没有了,连她最心爱的儿子也对她“亲而远之”;上流社会不接纳她,人人拒绝与她交往;她为之付出一切的爱情之梦破灭了,渥伦斯基对她越来越冷淡,让她感到不可靠。安娜完全陷入了孤立和绝望之中,再也无法在这个极度虚伪冷酷的社会中生活下去。
安娜自杀前的心理活动是非常跳跃的、不规则的。她苦苦思索渥伦斯基对她的爱情为何日渐冷淡,最初她断定渥伦斯基“心理和生理的特质只是一种东西:女人”,他对她的爱减退的原因就是“他的一部分爱情转移到其他女人身上了”。于是她“猜忌他”“忌妒他”“生他的气”,怨恨他把她弄到了这种“难堪”“痛苦”的处境。这种猜忌导致渥伦斯基对她更加冷淡,甚至“有意说一些伤害她的话”。从此,两人不断发生口角,安娜痛心并害怕失去渥伦斯基。他们多次争吵然后又和好,两人心里的裂痕在一次次争吵中不断扩大、加深,安娜感到恐惧和绝望。但是,只要渥伦斯基对她显出“温柔的神色”,转瞬间,安娜又会将绝望的忌妒心变成不顾一切的热烈的柔情,两人再言归于好。然而,由于电报事件,安娜对渥伦斯基的猜忌又发生了,甚至曲解渥伦斯基想要孩子的愿望,斥责渥伦斯基关于爱他母亲的言辞是“空话”。渥伦斯基对她不胜其烦,安娜感到他对她的厌恶之情,两人的矛盾达到了一个“可怕”的转折点。安娜深夜举灯凝视着熟睡的渥伦斯基,“在他沉入梦乡的时候,她爱他,一见他就忍不住流下温柔的眼泪。但是她知道他醒过来就会用那种冷酷的自以为是的眼光看她”。而她也证明一切都是他的过错。安娜意识到两人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了。她依然爱恋着渥伦斯基,希望一同住到乡下庄园去。可是,当安娜看见一个少女递给渥伦斯基一包东西时,那种由于渥伦斯基爱情冷淡所产生的猜忌又刺痛了她的心,坚定了她与他离别的决心。“你会后悔的!”她警告渥伦斯基,渥伦斯基置之不理,洒脱而去。
“他走了!全完了!”安娜“心里充满了冷彻骨髓的恐惧”。她决定离去时,又曾几次寄信、拍电报呼唤渥伦斯基回来,期望他的爱情不会完结。渥伦斯基没有回应她的召唤,促使安娜终于走上了“惩罚他”的路。围绕着爱与不爱这个旋涡产生的层层波澜荡过之后,安娜的心灵出现了一次大的跃动。“她借着现在突然把人生的意义和人与人的关系显示给她的那种照彻一切的亮光清楚地看出来”,渥伦斯基对她的爱里面包含着虚荣心。她看清了“我的爱情愈来愈热烈愈自私,而他的却愈来愈减退,这就是我们分离的原因”。安娜省察了自己“不是忌妒,而是不满足”,她否定了以前猜忌过的东西,清楚地知道渥伦斯基对其他女人没有野心。然而,她看透他“早就不爱我了”,只是“由于责任感而对我曲意温存”。安娜认为:“这比怨恨还要坏千百倍!这简直是地狱!”安娜此刻的彻悟,是生命结束前的返照,闪耀着令人战栗的光。
安娜在自杀前虽然和卡列宁没有正面的冲突,但是卡列宁拒绝离婚也是促成安娜自杀的主要因素。起先,安娜焦急地等待离婚,可迟迟得不到答复,她焦急地想方设法,直到心灰意冷。当她万念俱灰时,她试图从杜丽那里求得些安慰,可是在杜丽家,吉提不愿见她。这使她的心情在原来的痛苦之外,又添上了一种受侮辱和唾弃的感觉。这时,她的思想在痛苦中升华。她对所在的社会环境,达到了本质的透彻的认识。看清了“这些教堂,这些钟声,这些欺诈”,都是用来掩饰“彼此的仇恨”。她觉得周围的人不是假笑,就是装腔作势。所遇到的人也是畸形、丑恶和欺骗。她继而将犀利的目光从外部环境转向内心,剖析自己,发现自己用那对待儿子谢廖沙的爱去“换取别人的爱”。最后,她得出了对那个社会的结论:“全是虚伪的,全是谎话,全是欺骗,全是罪恶!”安娜对贵族社会的心理反应,可以概括为:幻想——期待——绝望——厌恶。当安娜在绝望的困境中苦苦挣扎时,有些偶然的因素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安娜和渥伦斯基初次相逢那天在车站被火车轧死的人,当时安娜就认为是个凶兆,现在却提醒了她死的方式;噩梦中的肮脏、难看的乡下人出现在她身边;耶希文谈赌博的一句话:“谁要坐下和我赌钱,他就想把我赢得连一件衬衫也不剩。”这使安娜认识到自己被人赢得一无所有,已面临绝境;另外是安娜在列车上偶尔听见一个太太说的“天赋人理智就是使他能够摆脱苦难”,这句话帮助安娜找到了摆脱痛苦的途径,增强了自杀的决心。这些偶然因素似航标、电火在安娜黑夜暗云般的心里照出了方向。这些偶然因素对安娜心理发展起了推动作用。
到了后期,安娜的心理已不正常,但是她却看清了渥伦斯基,看清了以卡列宁为代表的贵族社会,也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她对人世的生活完全绝望了。她要“摆脱苦难”,她觉得一切“都让人生厌”。带着发自内心的强音“我要惩罚他,我要摆脱所有的人和我自己”,她卧轨自杀,向黑暗社会进行了最后的控诉和抗议。走完了从爱情觉醒到个性解放的抗争再到绝望自杀的心理历程,安娜的叛逆行为充分表现出安娜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去追求真诚、美好生活的性格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