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作为本能,爱欲存在于每个人身上,为何在陌生女人身上力量会如此强大,以至成为她一生的主宰呢?为寻求合理的解释,我们需要对她的人格进行深层次的分析。小说一开始就为我们描述了心理能量在陌生女人潜意识中不断集聚的过程。正常情况下,作为心理能量的力比多需要投注于对象,并合理释放,这样能量才可以保持平衡,心理状态也才能保持健康。而在陌生女人的成长过程中,由于“自幼丧父”,便失去了第一个能量可以投注的异性对象。这是女人心理能量集聚的开始。而由于丧夫,“母亲总是郁郁寡欢,悲悲戚戚,生性怯懦,掉片树叶还生怕砸了脑袋”。可以想象,这样的母亲情绪消沉、自我中心,绝不可能给女儿足够的关爱。也许女人曾经尝试着向母亲敞开心扉,把她作为心理能量的投注对象,但母亲的忧郁与冷漠最终都使这些尝试以失败而告终。最后,陌生女人自然不可能再与之“相投”。对于生性敏感、情感纯真的陌生女人来说,在同伴中一样也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内心里,她有着不同常人的骄傲,那就是她的最高原则:充满浪漫气氛的、忠贞不渝的爱情。她以少女特有的直觉,无师自通地领会了爱的真谛,这使她体验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在她看来,学校里的女同学只会轻佻地玩弄爱情,因而异常卑劣,对她们,陌生女人只感到“厌恶”和鄙视。
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没有知音的生活味同嚼蜡,十三岁的少女又没有人生阅历,此时,所有集聚的力比多只能如婴儿一样投向她自身,否则便无法排解萌动的情感。在弗洛伊德看来,心理能量的内投必然导致自恋的结果,以自我取代现实。可以想象,少女在建筑起的自恋的世界里,一定无数次地自我欣赏和自怨自艾,也一定无数次地期盼过能量投注对象——她的白马王子的出现。所有“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心态,陌生女人必定体验得淋漓尽致。只是这种“愁”对于沉浸其中的少女来说,完全真切可触,无一点儿正常成年人看来的虚假与不足为道。
恰在此时,R先生出现了,这使陌生女人郁积已久的情感能量找到了宣泄的对象。R先生学识渊博,风度翩翩,过着上流社会多姿多彩的生活,还有着“脉脉含情”“撩人销魂”的目光。这一切全都符合少女的想象,他正是少女寻觅已久、完全可以投注心理能量的对象。无疑,R先生像孤独生活中的一道阳光,令她激动不已、无法自持。弗洛伊德在《爱情心理学》中谈到少女的爱情时曾经说过:“环境和教育所造成的阻力,时时小心,处处留意,长期地阻挡着少女对爱欲的渴望,致令她一旦冲破阻力,选择了一个男人来满足她的期许,她便‘委终身焉’,而‘曾经沧海难为水’,不复能与别的男人有如斯深情了。”少女的爱情总是带着狂热。因而,不经意的一个微笑,陌生女人所有心理能量便喷薄而出,把她的“那颗压缩在一起而一再急不可待地想喷涌出来的整个心都一股脑儿向R先生掷去”,这完全在意料之?中。
我们看到,R先生是陌生女人力比多由投向自身,转而投向外界过程中找到的一个对象。至于这个对象是谁并不确定,具有极大的偶然性。假设十三岁时出现在陌生女人生活中的不是R先生,而是S先生、T先生,只要能满足少女对爱情的想象,她同样会爱上他。因此,十三岁时的爱情实质上更多的是陌生女人自恋的替代。
想象取代现实是自恋者主要的生活方式,女人缺乏响应的单恋使她得到的正是想象上的满足。在因斯布鲁克的两年,她每天生活在对R先生的回忆中,勾画出种种情节来演绎与R先生的相遇、相恋。这种想象给她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满足,以至宁愿总是独处,郊游、逛街、结识青年男子对她全无吸引力。弗洛姆认为:“自恋者并不是一定要把自己的整个人当作自恋的对象。他通常将自己的自恋灌注于个性的某个方面,如他的荣誉、智慧、他在体力上的勇猛等。”对于陌生女人来说,她狂热的爱情就是她自恋的对象,在想象中品味自己的不渝和忠贞,让她体验到独特与超凡。而这种让她显得与众不同的体验所带来的满足感是任何现实事件都无法实现的。她沉醉其间,顾影自怜,对频频向她招手的现实置之不理。
少男少女们或多或少都有点儿自恋,因而想象对现实的代替在他们不切实际的单恋中随处可见。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成熟的自我会以变通的方式,通过现实合理的行为来满足本我对爱欲、对自尊及其他种种的需要。此时,大部分少男少女很快会转移爱恋对象,重新开始合乎情理的爱情,这种心理能量的转移“为一般常态人所共有”(弗洛伊德语)。而陌生女人之所以对爱的需求会满足于想象,终身局限于无回应的恋情,正是其自恋人格不断发展以致扭曲的结果。
其实在陌生女人的一生中,至少有两次机会可以摆脱单恋的痛苦,一次是在她随继父来到因斯布鲁克城后,十八岁的她出落得亭亭玉立,“年轻人围着我献殷勤”;另一次是在沦为交际花后,得到帝国伯爵的追捧,帝国伯爵多次向她求婚。然而,两次都被陌生女人拒绝了,正所谓“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在少女时代一次次把R先生作为对象的、实质上是与自己的想象进行的恋爱中,力比多能量早已固着于对R先生亘古不变的恋情上,无法再顺利转移,这种现象是心理能量沉溺的结果。沉溺是心理能量不断自我循环的过程,表现在陌生女人身上即是对R先生的迷恋激发了她对他行踪的窥探和无尽的思念;强烈的思念又使她放弃了优裕的生活,默默追逐无望的爱情,尝尽了人间冷暖;而这一系列行为反过来又加强了她对R先生的迷恋。如此循环往复,心理能量不断固着郁结,终使女人身陷泥淖,无法自拔。陌生女人潜意识中对自己狂热爱情的情绪,有极其巨大的力量,可以让事情一再地以相同的形式发生,就仿佛是她内心里有不可控制的另一个人,驱使着她不断地渴求着对R先生的爱恋。在她身上,我们清晰地看到精神分析理论的预言:“不是人支配着情结,而是情结支配着人。”(荣格语)
自恋情结甚至导致了女人的自虐心理。在因斯布鲁克过着贵族般生活的陌生女人斩钉截铁地“不想幸福地、惬意地生活”,“把自己埋进晦暗的寂寞的世界里,自己折磨自己”,她的内心呼喊着:“我悲伤,我要悲伤,看不见你,我就强迫自己过着清淡的生活,并且还以此为乐。”这种自虐在她离开维也纳前夜就上演了,在她放弃优裕的生活宁肯做卑下的女工时,在她寒夜顶着刺骨的北风站在R先生家窗下仰望灯光时,在她怀上私生子遭人耻笑时,在她沦为交际花而尚觉得受人尊敬时都随处可见。
自虐的背后必有快乐,她事实上确实一直“以此为乐”。因为对于她来说,快乐和痛苦总是相辅相成的。没有了痛苦,剩下的就只有麻木,她就无法再感觉到存在的价值。此时,甚至痛苦也成了她自恋的对象,成了可以夸耀和自豪的体验。痛苦正是她生存的希望和快乐的源泉,她正是在品尝极致的痛苦中,不断生出对极致的快乐的向往。而在R先生家里度过的三个夜晚,让她对极致快乐的向往第一次变成了现实,这又进一步加强了她对爱的快乐的感受,以至支撑她苦苦等待了十几年。所以在陌生女人身上,自恋情结已经扭曲了她的心理,痛苦实质变形为本我满足的快乐。“痛并快乐”地生活成了她一生的宿命。
在与R先生有了肌肤之亲后,陌生女人内心陷入了又一重矛盾:是压抑对R先生爱情的渴求,还是揭示自己的爱情和身份去赢得R先生。压抑的爱情是剧院包厢里“巨大的魔力”,把女人的“嘴唇往那只可爱的手上吸引过去”;是女人灵魂声声的呼唤:“认出我吧,最后认出我吧。”这两者的冲突斗争延续终身,让她欲罢不能。然而压抑的力量始终占据着上风。我们看到,在此之前,虽然陌生女人爱恋的对象没有回应,但她毫不迟疑地单方面释放着心理能量。十三岁时,她窥视R先生的行踪;离别前夜又鼓起勇气敲响了R先生的家门;十八岁时,只身回到R先生所在的城市,这些行动都是主动积极的。但是在女人生下了与R先生的儿子之后,在她已经有了独立行为能力之后,反而退缩了。她一次次与R先生相遇,却只是一次次忍受他疏远的目光。
深入女人的内心,我们看到的是一种难以遏止的恐惧:她害怕把自己的爱情现实化,害怕面对真实的世界。这是所有自恋者的通病,现实是对他们最无情的打击。对R先生她是如此了解,期望他对自己付出真爱简直是痴心妄想,因此,她料定表白的后果必然是遭到拒绝,而拒绝带来的只有残酷的现实,即她的狂热爱情实质上毫无价值。这个事实是她极力期望避免的。同时,最后一点点自尊还使她绝不愿意在R先生面前乞求爱情。她希望R先生在她的爱情中“没有一丝累赘”,不需要负一点儿责任,因为她清醒地意识到R先生是一个只能在爱情中“无忧无虑、轻松自在、游戏玩耍”的人,而她爱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果发生改变只会使她的爱情丧失。对于被自恋捆绑着的陌生女人来说,这份爱情是她全部价值所在,丧失爱情就等于心理崩溃。因此,与丧失爱情相比,压抑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陌生女人选择了压抑,这样,至少还能让她维持着自恋的世界,心存幻想,幻想着某一天R先生会认出她,并为爱感动而回报她以真情。陌生女人就这样在幻想中生活着,在压抑的内心冲突中起起伏伏。但无论是起是伏,陌生女人都还是忍受着难以实现其一生的目标——赢得R先生真爱——的绝望。
陌生女人死了,在冲破了压抑、完成了最后的倾诉之后,心满意足地死去。与其说她的死是由于流感病毒,不如说是由于自恋幻想破灭后的心力交瘁。
儿子从一开始就是R先生在陌生女人生活中的代替品,是她对爱情需求的补偿。她在信中坦白道,有了儿子,“你就再也不会从我身边逃走了”,儿子“越是像你,我就越发爱他”。正是与R先生生的儿子,维系了陌生女人生的意愿,儿子是她对R先生感情的一个宣泄口,在R先生身上无法实现的感情满足,通过对儿子的养育得到了转移,正是儿子给了女人在绝望中生存下去的勇气。然而孩子死了,“曾经以为在这孩子身上可把”R先生“这个逃亡者抓住”的心愿破灭了,拥有R先生的最后一丝希望就此丧失,她生活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此被无情地夺走,生的希求也就在这一刻轰然瓦解。生的力量消散了,拥抱她的是死亡的黑暗,但死亡对这个被自恋羁绊、终生痛苦的灵魂来说也许是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