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继父是个生性平和、寡言少语的人,对我很好;我母亲好像为了弥补她无意之中所犯的过失,所以对我的一切要求总是全部给予满足。年轻人围着我献殷勤,但是我都斩钉截铁地一概加以拒绝。不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想幸福地、惬意地生活,我把自己埋进一个晦暗的、寂寞的世界里,自己折磨自己。他们给我买新衣服我不穿,我不肯去听音乐会,不肯去看戏,或者跟大家一起兴高采烈地去郊游。我几乎连胡同都不出。你会相信吗?亲爱的,我在这座小城里住了两年,认识的街道还不上十条。我悲伤,我要悲伤,看不见你,我就强迫自己过着清淡的生活,并且还以此为乐。再有,我怀着一股热情,只希望生活在你的心里,我不愿让别的事情来转移这股热情。我独自一个人坐在家里,一坐就是几小时、就是一整天,什么也不做,只是想着你,一次一次地、反复地、反反复复地重温你的数百件细小的插曲,一幕幕从我的心里闪过。因为我把往日的每一秒钟都回味了无数次,因此我的整个童年时期还历历在目,那些逝去的岁月的每一分钟我都感到如此灼热和新鲜,仿佛是昨天在我身上发生的事。
那时我的整个身心全都用在了你的身上。你写的书我全都买了;要是报上登有你的名字,那这天就像节日一样。你相信吗?你书里的每一行我都能背下来,我一遍又一遍地把你的书读得滚瓜烂熟。要是有人半夜里把我从睡梦中叫醒,从你的书里抽出一行来让我念给他听,即使是十三年后的今天我也能倒背如流。你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是福音书和祷告文。整个世界,只有和你有关,它才存在。我在维也纳的报纸上翻阅音乐会和首演的广告,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哪些演出会使你感兴趣?一到黄昏,我就在远方陪伴着你:现在他进了剧场大厅,现在他坐下来了。这事我梦见过千百次,因为我曾经有一次,唯一的一次,在一次音乐会上见过你。
……想着和别人,而不是和你谈恋爱,即使只是拿恋爱开个玩笑,我也觉得简直是闻所未闻、难以理解的,在我看来,受勾引本身就已经犯了罪。我对你的激情始终犹如当年,只是随着我身体的发育和性欲的萌发而变得更加炽烈、更加肉感、更加女性罢了。当时在那个女孩子,那个去按你的门铃的女孩子朦胧无知意识中没能预感到的东西,现在成了我唯一的思想:把自己献给你,完全委身于你。
斗争
我还记得,有一次你那认不出我来的目光——虽然我对此几乎已经习以为常了——使我像被火灼了一样痛苦不堪:我跟一位朋友一起坐在歌剧院的一个包厢里,而隔壁的包厢里就是你。序曲开始的时候,灯光熄火了,你的面容我看不到了,只感到你的呼吸挨我很近,就像当年那个夜晚那样近,你的手,你那纤细、娇嫩的手,支撑在我们这两个包厢的栏杆上。一种强烈的欲望不断向我袭来,我想俯下身去卑躬屈膝地吻一吻这只陌生的、如此可爱的手,过去我曾经领受过这只手温存多情的拥抱的呀!我耳边音乐声起伏越厉害,我的欲望也越狂热,我不得不攥紧拳头,使劲控制住自己,我不得不强打精神,正襟危坐,一股巨大的魔力把我的嘴唇往你那只可爱的手上吸引过去。第一幕一完,我就求我的朋友跟我一起走。在黑暗中你如此生疏,如此贴近地挨着我,我再也忍受不住了。
绝望
黎明来临了,我们起得很迟,你请我跟你一起去吃早餐。侍者早就谨慎地摆好了茶,我们一起喝着、聊着。你又用那种非常坦率、亲切的知心人的态度跟我说话,但是不谈任何不得体的问题,对我这个人的情况一句也不打听。你没有问我的姓名,没有问我的住处;对你来说,这只不过又是春风一度,是件无名的东西,是一刻火热的时光在忘却的迷雾中消散得无影无踪。你说,你现在要出远门了,要到北非去两三个月。我在幸福之中颤抖起来了,因为这时我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完了,完了,已经完了!我真恨不得扑到你的膝下,大声呼喊:“带着我去,你终究会认出我来的,终究,终究,过了这么多年之后,你终究会认出我来的!”但是在你面前我是如此腼腆,如此胆怯,如此奴性十足,如此软弱。我只能说:“多遗憾啊。”你笑嘻嘻地看着我,说:“你真觉得遗憾吗?”……
可是你并没有认出我。没有,你没有认出我,在你的心目中我此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陌生,因为否则——否则你就绝对不可能干出你几分钟以后所干的事来。你吻了我,又一次热烈地吻了我。我头发乱了,我得把它重新整理好。我站在镜子前面,这时我从镜子里看到——我羞惊难言,几乎摔倒在地——我看到,你正小心翼翼地把几张大钞票塞进我的暖手筒里去。这一瞬间,我怎么会没有叫起来,没有给你一个耳光呢?——我,我从童年时代起就爱你了,我是你的孩子的母亲,而你却付给我钱,为了这一夜!在你的心目中我是一个塔巴林的妓女,只不过如此而已——你就付钱给我!被你忘了,这还不够,我还得受凌辱!
我迅速收拾我的东西。我要离开,马上离开。我的心都碎了。
永诀
我的孩子死去了,我们的孩子——现在这个世界上,我除你之外没有一个好爱的人了。但是对我来说你又是谁?你,你从来都没有认出过我,你从我身边走过像是从一条河边走过,你踩在我身上如同踩着一块石头,你总是走啊,不停地走,却让我在等待中消磨一生。……亲爱的,我不埋怨你,我不愿把我的哀愁掷进你快乐的屋子里去。请不用担心我会继续来逼你——请原谅我,此刻孩子死了,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此刻我得让我的灵魂呼喊一次。只有这一次我必须得跟你说——说完我就默默地重新回到暗海中去,就像我一直默默地在你身边一样。但是只要我活着,你就不会听到我这呼喊——只有我死了,你才会收到一个女人的这份遗嘱,这个女人在她生前爱你胜过所有的人,而你始终没有认出她……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不想叫你了,我去了,你连我的名字、我的面容都不知道。我死得很轻松,因为你在远处是不会感觉到的。倘若我的死会使你痛苦,那我就不会死了。
我写不下去了……脑袋里在嗡嗡直响……我四肢疼痛,我在发烧……我想,我得马上躺下。也许很快就过去了,也许命运会对我大发慈悲,我不必看着他们把孩子抬走……我写不下去了。永别了,亲爱的,永别了,我感谢你……不管怎样,事情这样还是好的……我要感谢你,直到我最后一口气。我感到很痛快。我把一切全对你讲了,现在你就知道,不,你只会感觉到,我曾经多么爱你,而你在这爱情上却没有一丝累赘。
案例点评
陌生女人是茨威格笔下典型的女性形象,从她诞生开始就一直是文学世界里崇高爱情的美好象征。她无名无姓,感情纯真无私,一生陷入单恋无法自拔。这种荡气回肠的爱情在快餐文化主宰一切的现代社会几乎已经不可能再发生,因而我们常人除了唏嘘感叹,对这种近乎残酷的爱情简直有点儿无法理解。然而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这种以弱者对强者的牺牲为代价、以一方的毁灭为结局的爱情悲剧发生在陌生女人身上有着极大的必然性。
纵观陌生女人的一生,可以用四个字加以概括:为情驱使,具体讲即对R先生的爱欲本能主宰了她一生的命运。什么是爱欲?希腊神话中讲道:人本来是双面八肢的球体,力量强大。为了削弱人的力量,宙斯决定把人一分为二,成为如今单面四肢的形象。在人被分成两半后,一半就开始了寻找另一半的旅程。人一生的目的就是希望与自己的另一半结合,拥抱在一起,重新融为一体。这种欲望和冲动就是爱欲。尽管神话故事不可能给出科学的解释,却从一个侧面向我们证明,爱欲是人原始的本能,是非理性的激情,是出生前即已规定了的本性。
弗洛伊德用动物性本能来解释人类的爱欲冲动。他把人类满足需要的冲动称为心理能量,就是力比多。他认识到“人不想要永恒,尤其是灵魂并不渴求精神生活;它只是受欲望驱使盲目地渴望着。普遍的渴求是所有心理生活的第一下呼吸。就像身体渴望食物,灵魂也渴求欲望,力比多,这一原始的欲求,灵魂无法抑制的饥饿驱使它迎向世界”(茨威格语)。现代精神分析理论扩大了对本能的认识,认为本能不仅仅表现为动物性的需要,还有社会性的需要,包括尊重和爱等。陌生女人对无望爱情一生不懈的追求表明的正是本能——包括爱情和欲望——力比多的强大作用。可以说,她的悲剧最大程度地印证了爱欲本能的巨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