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学世界名著心理分析案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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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失身之累(3)

这一切导致了苔丝的受虐心理。比如,克莱尔离开她之后,她故意把自己装扮得很难看:她有文化,但她不去找一些更好的工作,而是到条件艰苦的农场做苦工;当克莱尔同她分开时,她没有表示任何不满,带着自责和罪恶感一味地顺从克莱尔,借助谦恭和依赖而获得生活的安全和满足。这种基本的人生态度决定了她解决问题的方式,即被动攻击的心理防御机制:通过软弱和受苦来达到控制他人的目的,通过受苦来表达敌意,用自己的不幸和痛苦让对方产生内疚感从而使自己内心平衡。这种热爱不仅是耽于幻想的爱,而且是一种病态的迷恋,是因为对一名男子的渴望而完全被这种感情所支配。

亚雷克承认他为了一时的快乐诱奸了苔丝,他当众认罪,并坦白地告诉苔丝:“我想,我得说我是个坏人,是个该死的坏人。我生下来就坏,活了这么大,就坏到这么大,大概到死也要是个坏人!”从心理健康的角度看,亚雷克的心理能量得到了宣泄,苔丝在亚雷克面前也相对更真实。相比之下,克莱尔的心理问题更大,他也曾经和一个比他大的女人有过不检点的关系,但他以高雅、脱俗自居,压抑自然和原始能量,用纯洁、高尚的爱情来维持内心平衡,缓解内心冲突的焦虑。但是,意识与潜意识较量,意识永远是失败者。克莱尔表面上很有爱心,无私、豪爽,没有等级偏见。在新婚之夜得知了苔丝“失贞”之后,无情地抛弃了她。这反映了他性格上的压抑与偏执。

甚至克莱尔对苔丝的爱也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支配方式。他称苔丝为“自然的女儿”或“天使狄迷特”,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对苔丝的爱是抽象的。对于他来说,苔丝是他的“理想女性”,而不是一个过着复杂生活的现实中的女人。尽管他的爱看上去那样纯洁、温柔。他用一种纯洁的乡村女性的标准理想化了苔丝的形象,也以此代替一个真实生活中的女性,而且他不断地拒绝去更真实深刻地了解这个女性。当克莱尔称苔丝为“自然的女儿”和希腊神话中的月亮女神时,他是在否定她的真实自我,以此来支持他所偏爱的心中的那个理想形象。因此,苔丝的个性和经历已经在无意中受到了压抑。克莱尔有一种自恋情结,认为两个哥哥在追求世俗的功名,而自己比他们更纯洁、更高尚。他对苔丝的认同更像是自恋认同。其特征是,个人因为喜爱自己的某些特点进而喜欢和欣赏他人的同样的特点。也就是说,克莱尔对苔丝的认同,本质上是对自己的肯定。但自恋认同使得克莱尔在他人身上往往只看见自己的影子,不大可能认同他人拥有而自己没有的那些特点,因此,当他知道了苔丝的过去,他对苔丝以前像一盆烈火,现在只剩下灰烬了。他的自我中心使他比苔丝的父母更不能接纳一个失去贞操的女人。他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空想家,所以,他在他的梦幻世界——巴西的经历必然成了一场灾难,甚至差点儿丧命。

生与死的对峙

小说以苔丝家重要的一员——一匹叫作“王子”的马的死开始,到苔丝杀了亚雷克,自己被执行绞刑结束,其中有许多与死亡有关的情景。比如,苔丝在货车上打盹,货车失去了控制,与邮车相撞。车辕如同一柄利剑插进了可怜的老马——“王子”的胸膛,马的死亡推动了情节的发展。马的名字,既象征了苔丝自己拥有贵族称号的权利,同时使人联想到她在梦中遇到一位王子。接着,她却间接地杀死了家里的王子,弗洛伊德认为马和剑是性象征,马被剑一样的东西刺死,象征着苔丝受到性伤害失去童贞。这一切预示着她悲剧性的人生。

苔丝失身是在英国年代最久远的一片狩猎林中,在离天明不远的漆黑的夜晚,周围的一切被黑暗和寂静笼罩着,充满着神秘和死亡的气息。苔丝的男婴,就是她和亚雷克的孩子,苔丝给他取名为“悲哀”,出生后不久就死了,象征着苔丝也死了一次。

死亡,在苔丝潜意识中早已存在了的。当苔丝告诉了克莱尔她的过去后,克莱尔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那晚,苔丝醒来发现克莱尔在梦游。他跌跌撞撞进了苔丝的房间,把身子俯在她上面,嘴里念叨着:“死啦!死啦!死啦!”他把她搂在怀里,接着拿起床单,就像拿起裹尸布似的把她从头到脚裹了起来,然后又像对待死者那样怀着无限的悼念之情,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我可怜的苔丝,我最亲爱的心肝宝贝!你多么甜美,多么善良,多么真诚啊!”这一场景反映了克莱尔内心对苔丝很深的爱,同时他在潜意识中愤怒地期望苔丝去死。

克莱尔在离开苔丝之前说:“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可生气的,不过,有一种情形我目前还不能忍受,我以后会设法让自己忍受的。如果我觉得我能忍受了,那我就去找你,但是,在我还没找你之前,你最好不要先去找我。”这句严厉的命令,几乎使苔丝万念俱灰。“她现在算是看清楚他对她的态度了,他只不过把她看成对他进行了恶劣欺骗的女人”。这时死神已在向她招手。苔丝曾经用捆箱子的绳子自杀,可到了最后一步,她没胆量做了。她把自杀的事告诉了克莱尔,在她的潜意识中,她恨克莱尔,以死来做被动攻击,但在意识层面,她却对她的丈夫说,也是对自己说:“我死在自己手里,也还是太便宜我了。被我所毁的丈夫啊,应该由你下手才对呀。我想要是你能下手,要是你能亲自把我干掉,我就会更深地爱你,因为你的确没有办法脱身啊。我起那种念头,完全是为了你的缘故,为了让你既能把我摆脱,又不至于落了个离婚的坏名声。我做梦也没想过是为了自己呀!”

当克莱尔以一种唐突和残酷的方式离开她时,苔丝答应了他,认为是自己害了他。她没有责备,没有生气,也没有采取其他让克莱尔感动、使他回心转意的方法,但她的柔顺、服从并不表示她没有愤怒;相反,在表面行为下,愤怒在聚集。从心理动力学的观点看,人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被压抑,却不可能到达完全放弃自己的地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被永久地牺牲,那被牺牲的东西在返回的时候,就会爆发巨大的精神危机,往往也就意味着死亡。因为现在祭刀是在被牺牲者的手中,死亡所要求的是从前的祭者。

苔丝因爱上克莱尔而获得一时的生命动力,生命也仅仅因为这种爱的信念才获得了意义。然而,事过境迁,同一种信念反过来竟成为她生命的毁灭力量。那曾经使她敢于生活的力量,现在却成了她敢于死亡的力量。这种以身殉情的例子,在文学作品中绝不少见。这些现象提醒我们,人心中拯救的力量与毁灭的力量并非永远处在相互对立、彼此抗衡的位置上;拯救的力量完全可能被毁灭的力量所利用,并最后转变为毁灭的力量。苔丝对克莱尔的爱的背后是什么呢?是一个贵族后代的幻影,它使她从内心里就不接纳自己的真实身份和真实的生存状态。苔丝从精神上放弃自我,完全依赖克莱尔,无限敬仰克莱尔,从而使自己觉得更高贵、更有价值。她不接纳真实的自己,她竭力想成为克莱尔期望的那样。“他对她的影响一目了然,她学会了他的行为习惯、言谈举止、他的爱好和厌恶。”苔丝将刀对准了亚雷克。如果说亚雷克奸污了苔丝的身体,克莱尔则掏空了她的灵魂。这两者使苔丝在内心人格的分裂和冲突中走向了极端。她只想满足自己的情绪和本能,她恨他,但潜意识里是在恨自己。杀人的背后是内心的决战,是潜意识的自我毁灭。

作者的梦和象征

如果我们把《苔丝》这本小说看成是哈代的一个梦,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实际上就是作者的“自我”。这部作品反映了作者和那个时代的人内心的基本冲突,就是本我、自我与超我的冲突。在荣格看来,“在任何经验中,我经验到的都并不仅仅是对象而首先是自己”。

亚雷克这个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浪荡公子,他的名字使人联想到亚历山大大帝那样的征服者,为了夺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不顾一切道德礼法。他的姓氏的第一部分使人联想到火一样的能量,这是原始的欲望之火,象征着人的本我。当他引诱苔丝时,就像《创世纪》中蛇引诱夏娃一样。在作者的笔下,他恶魔般的特征表现得十分明显,正如弥尔顿在《失乐园》中所刻画的撒旦形象一样,亚雷克从没有掩盖自己的真实面目和内心的欲望。像撒旦一样,亚雷克代表着人性中的本能冲动。

对亚雷克这个人,作者和很多读者认为他是恶的,是有罪的,道德败坏的,但从人性角度看,他其实是主动而有现实感的。有人问亚雷克到底爱不爱苔丝,我认为他对苔丝是爱的。苔丝自己也承认在家境困难的时候亚雷克给了她帮助,但他的爱又是占有的、自私的。他比克莱尔更真实,更少掩饰,他身上有着苔丝无法抗拒的力量。

安琪·克莱尔,他的名字在法语中含义近似于“聪明的天使”。正如他的名字那样,克莱尔并不完全属于这个世界,他是超然于他生活的世界之上的。亚雷克和克莱尔都是苔丝自己,而克莱尔象征着苔丝的超我。

《苔丝》这本小说给我们很大的回味空间,如果我们去体会人物在面临某种处境时的行动而不只是给一个道德评价的话,我们会体会到隐藏在故事背后的意识和无意识动机。我们会同时发现亚雷克的“阴影”向我们展示着他的光明。逐渐懂得“自性”意味着什么。弗洛伊德在《自我和伊德》中指出:“正常的人不仅比自己所相信的更不道德,而且比自己所知道的更为道德。”

苔丝的悲剧告诉我们,健康的人格在于本我、自我和超我的整合与统一。如果没有否定的、相反的方面,我们就不可能成为一个整体;我们有一个身体,像所有的身体一样,这个身体也投下了它的影子(阴影)。如果我们否认这一肉体,我们便不再是一个三维的人,而成了一个不具实体的平面。然而,这个肉体却是一头野兽,并且有着野兽的精魂,它无可置疑地忠实于本能。把一个人与这一阴影结合起来即意味着听命于本能,即潜伏在背景中的可怕的和难以战胜的动力。基督教的禁欲主义道德希望把我们从这一可怕的背景中解放出来,但所冒的风险却是使人的动物天性在最深的层次上解体。

哈代是在田园生活的环境中孕育而成的小说家和诗人。在恬静优美、古朴寂寥的乡村土地上,哈代培养了自己酷爱自然、心怀远古的思想气度。他把环境优美、古朴清幽的故乡看成是自己的理想世界,极尽笔墨描绘家乡美景,讴歌风俗淳美的农业社会,同时又对外部资本主义世界给他理想中的田园生活造成的破坏感到悲痛。苔丝这个大自然的女儿,在男人的淫威下失去了贞洁,是哈代内心矛盾的象征。田园般的农业宗法社会在工业化的铁蹄下被蹂躏、被毁灭,而这一切又是哈代无法抗拒的,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自然与文明的冲突、性的欲望与道德的冲突,是苔丝情结,是哈代情结,也是我们人类的集体无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