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学世界名著心理分析案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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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失身之累(2)

案例点评

苔丝的家庭和生活环境

苔丝家境贫寒,父亲约翰天生灵敏利落,但酗酒、懒惰,得过且过。当他得知自己是贵族后裔时,马上趾高气扬,并企图从这一关系中获利。母亲身边围着一大群孩子和干不完的家务。苔丝的母亲年轻时有美丽的气质,在拖儿带女的脏乱生活中,仍喜欢幻想,她对苔丝的期望很高,特别是当知道他们家是贵族的后代时,盲目地相信苔丝能嫁给一个高贵的绅士,成为阔太太。苔丝身上不仅有着贵族后代的幻影,也有着那个时代的烙印。在维多利亚时代,性的需要是缄口不谈的。如果你说一个妇女很性感,她会觉得受了侮辱。《苔丝》整部小说是围绕两性关系展开的,但没有提到一个“性”字,也没有直接的性描写。宗教和道德压抑着人的性欢愉和正当愿望的满足。女人的生活范围仅限于家庭小圈子,婚姻关系是她们通向快乐、安全和特权的唯一途径,女人不可能追求家庭生活以外的个性和独立。总的来说,那是一个男人支配女人、女人依附男人的时代。正如弗洛伊德所认为的,“女人的基本恐惧是害怕失去爱”。女人的贞操被看成是第一位的,是决定一个女人一生命运的。

“失身的”苔丝与“魔鬼”亚雷克

“失身”使苔丝的心理受到几方面的影响:一方面是亚雷克对苔丝的直接性侵犯,在不清醒中被强奸,给苔丝造成了直接的心理创伤,苔丝出现了伯思斯和霍姆斯特所说的“强奸创伤综合征”。在事发之后苔丝的消极情绪反应非常大,包括恐惧、愤怒、羞耻、自责、自卑、抑郁、焦虑和紧张。“她没精打采地把篮子和包裹放进马车里,上了车,一起并排坐下来。现在她不再怕他了,然而她不怕他的地方也正是她伤心的地方。此刻她像木偶似的坐着,直到看见一小片树林,过了树林就是马洛特村了。直到这个时候,她麻木的脸上才露出一点儿感情来,一两颗泪珠开始从脸上流下来。”

另一方面,给苔丝造成间接伤害的就是社会和道德的舆论压力。当苔丝看到有人在墙上写醒目的标语:“你,不,可,犯——”(全句为“你不要犯奸淫”)苔丝脸红起来,心里怦怦直跳,感到有一种遭到指控的恐惧。当苔丝回到家,母亲没有给苔丝心理上的帮助,反而抱怨她:“你怎么不让他娶你呢?有关你和他的事,有各种各样的说法,都传到我们这儿来了,谁又会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你为什么只是为自己打算而不为我们一家人做件好事呢?”来自家庭的压力、周围人的议论使她不敢抛头露面,只敢在黄昏之后才走出屋外。这使苔丝受到第二次伤害。“苔丝孤单地躺在床上,看见她的面前有一条漫长的冷酷的大道,她在大道上独自跋涉,没有人帮助也没有人同情,她的情绪可怕地低落下来,恨不得让自己躲避到坟墓里去。”

最折磨她的还是她心灵中模糊的道德神灵。“苔丝在一堆混乱不堪的传统的习俗上建立起自己的性格,头脑里的道德魔怪发出了对她毫不留情的声音,把她自己看成是罪恶的化身。”——这是超我的声音。她“嫌恨”自己的是什么呢?

亚雷克·德伯,富商的儿子,苔丝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感到“他身上带有粗野的神气,但是,在他那双滴溜直转的眼睛里却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这是一个二十二岁的男人原始的生命力。这时的苔丝,“已经有了丰满的面容和成熟的身体,使她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显得更像一个成年人,这个特点曾经偶尔在她心里引起烦恼”。这是青春期女性性意识的萌动,让苔丝感到神奇和恐惧。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如果我们与苔丝共情,透过故事的表面,穿越她自圆其说的掩饰的外表,便能到达苔丝心理上一个痛苦的结:她虽然拒绝,可是她同时在接收亚雷克的引诱。苔丝明白而强烈地排斥他,苔丝爱着他痛恨的男人。她憎恨他的强暴的同时,也有了一些性的体验。苔丝这个十八岁的少女,生命之火如何痛苦地在内部燃烧,她拒绝被拖入,却又为之着迷而想参与。而这种性的需要是超我不能容忍的。

苔丝在意识层面竭力排斥亚雷克,憎恨他,希望自己完全忘掉他,但在潜意识里,亚雷克是苔丝的一个创伤情结,其中她淤积了大量的心理能量。她第二次见到亚雷克时的恐惧,实际是对自己无意识中的冲动和欲望的恐惧。弗洛伊德用反向作用来说明人面对焦虑时所采取的一种防御手段。反向作用指的是人以相反的态度来掩盖某种不能接受的无意识的欲望和本能冲动,因为这种欲望不能被她的自觉意识接受,与她的道德标准相抵触。人似乎有一种对他人甚至对自己掩盖其内在期求的倾向,人们所恐惧的往往是他们朝思暮想的东西,人们对某种事物怀有强烈的欲望,但由于这种事物属于社会的禁忌(或仅仅是受自己超我的憎恶),不得不把对它的欲望压抑在无意识中。但压抑的防线也许不牢固,一旦时机有利,被压抑的欲望很可能突破防线。出于对后果的恐惧,最好的办法是远远地避开欲望的对象;而为了避开欲望的对象,最好的办法就是对这对象产生厌恶和恐惧。

作者把苔丝潜意识中的巨大能量比作魔鬼。苔丝在见到亚雷克后,看到一个古老的石柱,通过一位牧羊人的口说:“那是很不吉利的东西,姑娘,很久以前,有一个犯罪的人,被带到那儿,先把他的手钉在柱子上,然后把他绞死了。他家里的人就在那儿给他竖了那么一块石头。他的尸骨就埋在那石头底下,别人都说,他把灵魂卖给魔鬼了。”

石柱,象征着男人的性器官,苔丝无法抗拒的潜意识——对性的需要——像魔鬼一样纠缠她、折磨她、吞噬她。苔丝竭力地表现出对亚雷克的愤怒和拒绝,以此来压抑自己。但当农场主欺负她时,她却不由自主地想到,假如她是自由的,能够答应有钱的亚雷克,做他的太太,那么又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呢?那她一定能高人一等,彻底摆脱屈从的地位,无论是对现在欺压她的这个农场主,还是对看不起她的整个世界,她都可以扬眉吐气了。“‘可是,不能!’她气喘吁吁地说,‘我不能嫁给他,我太讨厌他了。’”这段描写反映了苔丝人格的二重性:因为软弱而表现得刚强,因为畏惧而表现得愤怒,因为渴望而故意回避,因为向往而故意冷漠。

婚前性行为对现在的青年男女来说是很平常的,但在性压抑(特别是对女性的性压抑)的维多利亚时代,使得苔丝不能接纳和面对自己的性心理需要,分不清自己的身心需要和亚雷克的性侵犯之间的区别,因而造成了自责、愧疚和不洁感的心理情结。

老子说: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许多心理障碍的产生都是因为过分的善,过分的纯洁,过分的完美,可是当人过分追求纯洁的时候,却把人性中的一些自然的东西压抑了。但在心中又不能真的无欲,强行压抑的结果是潜意识中的性越来越强,最后出现心理问题。

“圣女”的苔丝与“天使”克莱尔

“失身”的苔丝和“圣女”的苔丝是苔丝人格对立的两极,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圣女”是对“失身者”的补偿。性压抑与性创伤使苔丝感到她害怕的事情比她自己更强大,她需要一个强大的外力,一个崇拜的偶像。

苔丝与克菜尔的第一次相遇是在苔丝故乡的游行舞会上,克莱尔的谈吐吸引了苔丝,但他没有邀苔丝共舞,使苔丝感到惆怅。她第二次与克莱尔相会是在几年后的挤奶场,这里宁静自然,相对偏僻闭塞,像个世外桃源。在牧场,苔丝享受着与克莱尔之间日益热烈的恋情。对生活的渴望,对爱情的追求,使苔丝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使她沉浸在幸福之中,这一切压倒了对过去经历的不安、自责和内疚。“她把往事驱除了,踩上一脚,把它消灭了,就像一个人压灭了闷烧着的、危险的煤块。”

遗憾的是,不是人支配情结,而是情结支配人。“在她和克莱尔热恋之时,她行走在光彩之中,但她知道,在背后总是存在着黑暗的阴影。随着每一天的降临,它或许退走,或许蔓延,非此即彼。”

这是因为,任何曾经被体验过的东西都不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人不愿提及的痛苦经历,自己极力摆脱的一些难题,统统被储存进了意识的底层,一旦需要,它们便会呈现,浮升到意识层,被自我感知。当克莱尔向苔丝请求订婚时,苔丝羞于启齿的过去像挥之不去的黑影时隐时现。当克莱尔与她谈到订婚时,她有些喜怒无常。

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没有事情比不安地隐藏和保守个人秘密更使人孤独,更使人脱离与他人的友谊了。苔丝心中的负罪感使她在克莱尔面前不能真实地展示自己。她竭力表现善良、可爱、温顺的一面,而与真实感受彼此分离和疏远。这种表面的清纯,使得她在克莱尔面前感到更难以忍受的压抑和内疚。她想说出实情,但每次到了最后一刻,她都迟疑和犹豫,她丧失了勇气。她的心在激烈的冲突中挣扎。

这是苔丝的另一个侧面,揭示了苔丝竭力逃避现实、逃避真实自我的性格倾向。卡伦·霍尼将这种逃避自我的倾向说成是人格异化。在异化过程中,个人通过一种虚假的认同而放弃了自己真正的自我,借此摆脱面对自我时所产生的巨大焦虑。虚假的认同是一种病态的防御机制,其实质在于以牺牲自我为代价,来避免人格在焦虑的压力下的全面崩溃。这是人为了生存而不得不作出的巨大妥协,但个人未必能清醒地认识到其中妥协的性质,甚至根本认识不到妥协的存在。由此而导致的结果,乃是人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的价值标准、判断能力、创造能力、自我指导自我实现的能力,甚至自己的全部感觉都无条件地交给了所认同的对象,从而在虚假的人格面具下背叛真正的自我。苔丝心甘情愿地把她自己交给她心中的上帝——克莱尔,以此来满足需要和期待。此外,从社会道德的观点来看,“忘我”也始终被认为是一种特殊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