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子静静地站在床前,绣着海棠的暗红色长袍拖曳在地上,黑斗篷将整个人笼罩起来,仅露出半边白玉凝脂般的容颜,柔亮的墨发垂在身前,指节修长的手轻轻解开帷幔的带子,红色帷幔落下,朦胧了他的影子,有种说不出来的致命美感。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床上那个静静睡着的女子,女子一张秀美的桃心脸,白皙的皮肤上一点红润的小菱唇轻轻抿着,像是梦见了什么不喜欢的事,眉间轻轻锁起,似乎有些难过。
男子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在那锁起的眉心,似是想抚平她皱起的眉间……
“别跑!”忽然,女子大喊一声,一把抓住男子欲要离开的手指。
芳歇一愣,一时间竟忘了抽回手。
戴小蛮紧闭着眼睛,手却挥了出去。
刚才她和钟奉月在秦老板说的那家客栈吃饭,她点了一个鸡肉,谁知就在她刚要下手抓鸡肉的时候,那鸡肉像是长了腿,“嗖”的一声就蹿出了客栈。她伸手去抓,结果发现鸡肉已经凉了……
戴小蛮吧嗒吧嗒地咂了咂嘴,只觉得手中握着一个冰凉的东西。
芳歇怔怔地看着她,又缓缓看向被她抓住的手。
渐渐地,一切都消散在眼前,戴小蛮缓缓睁开眼睛,入眼是一片朦胧的帷幔,再接着,她动了动手,发现手里正紧紧抓着一个什么东西。她顿了一下,转过头去,入眼是一个身形高大、身穿黑斗篷的男子。
这个人……不是那个买琴的人吗?
戴小蛮皱了皱眉头,视线落在她抓住他的手的那只手上,再缓缓看向他。
因为是仰视,戴小蛮刚好可以看见他一半的脸。
看不见眼睛,却可以看见他尖尖的下巴,花瓣般薄薄的唇。那白皙的皮肤上鼻梁高挺,有种接近透明的美。
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戴小蛮只觉得脑中“嗡”了一声,再接着,她一把松开抓住他的手的手,猛地坐了起来。
“孤容雪!”她看着他,脱口而出那个令她无数个梦里心痛的名字,杏眸瞪得圆圆的。
芳歇身子一顿,那好听的声音缓缓响起。
“孤容雪?”似乎是很讨厌听到这个名字,他收回手,绣着金织脚的云袖将修长的手遮住,淡淡说道:“我叫芳歇,不是孤容雪。”
戴小蛮瞪着杏眸看着他,怔怔地摇了摇头,道:“你就是他,你不是孤容雪,怎么会和他长得那么像!”那熟悉的轮廓、气质、简直像极了他!
芳歇静静地站着,须臾,淡淡地回道:“我姓孤,名芳歇。孤容雪是我名义上的弟弟,我与他早已没有关系。”
戴小蛮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敛下眸子,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去。
是啊,孤容雪早已死在大漠,那射入胸口的箭,抹杀掉最后一丝希望的毒药……全都在证明孤容雪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是她还抱有一丝愧疚与希望,盼着哪天他能再次出现?
沉默了许久,一屋寂静无声。
戴小蛮皱了皱眉头,她抬起头,看向静静地站着的芳歇,道:“我怎么会在这里?是你……是你骗我来的?”
她想起来,之前的马车上的那些事,原来那两个少女也不过是在演戏。
戴小蛮懊恼地揉了揉脑袋,自从她被那个第一才人休了之后,就渐渐变得万分愚笨。竟然连那些演戏的伎俩都识不破!想到这里,她不禁气愤地咬了咬牙,一把掀开被子,坐在床边。
见芳歇没有说话,戴小蛮抿了抿唇,抬头看向他,又道:“你就说找我来有什么事吧。要钱?要权?”沉默了一会儿,她道,“对不起,我都没有。”
“要人。”
那好听的声音缓缓响起,随着鎏金香炉飘出的白烟一道散在屋子里。
戴小蛮瞪起杏眸,忽然想起之前卖琴时,他丢下的那一万两。
原来……这一万两也不是卖琴的价格,果然天上不会掉下馅饼来!
戴小蛮抬头看着他,气结不已,一句说完就后悔的话脱口而出。
“要人没有,要命一条。”她在心底暗骂自己,搞什么啊,原话不应该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吗?怎么到了她这里,就变成“要人没有,要命一条”了,更何况,要命和要人,不是一个意思吗?
芳歇静默不语,过了一阵,缓缓道:“你的命我不想要,我只要人。”
这句话如果是从一个用情至深的人口里说出来,戴小蛮说不定还会感动一下,但此刻,这句话从一个没见过几次的生人口中说出,她只觉得这人一定是有问题。
戴小蛮无力地掀了掀眼皮,抬头问道:“这里是哪里?”
芳歇静静地看着她,道:“孤家山庄。”
孤家山庄……
听他说出这个熟悉的地方,戴小蛮的心狠狠一抽。
她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垂着头静静坐在床沿,沉默不语。
芳歇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掀开帷幔,侧过头缓缓道:“你只要跟我一起办好几件事,我就放你离开。”说完,不等戴小蛮去问是什么事,便转身推门而去。
他说……要她和他一起办几件事?
戴小蛮怔怔地看着合上的木门,抿了抿嘴角。
坐在铜镜前简单地梳了梳头发,戴小蛮的视线便落在她放在桌上的那根银簪上,她缓缓拿起银簪,心里一阵酸一阵甜。
银簪中间有一段不平整的触感从手心传来,戴小蛮低头看去,是一根细细的银线。
她怔怔地看着那根银线,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强忍住心头蔓延上的悲伤。
凤于飞,他终究是与她错过了,孤容雪也是,他们都与她在错误的时间相识,而当她醒悟时,人已不在……
过了一阵,戴小蛮缓缓抬起眸子,平复了下呼吸。
她将银簪缓缓插在头上,对着铜镜照了照,清秀的桃心脸上,一双杏眸格外清亮。
她站起身子,推开雕花木门,向门外走去。
一阵熟悉的花香飘入鼻翼,戴小蛮静静地看着门外。
高高楼宇四角翘起,朱红色的柱子格外醒目,树木生长得十分精神,青石板上落下无数花瓣,她跨过门槛,边走边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上次来孤家山庄时,并不是住这个屋子。但是这里她很熟悉,曾经和莫心散步时来过这里。
戴小蛮抿了抿唇,如今,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
她记得孤府并不在这里,那个名叫芳歇的男人,一定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个连盟主都不知道的山庄。
耳边一阵清越动听的琴声飘来,戴小蛮顿了顿,顺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竟走到了一处陌生的庭院。
戴小蛮抬头看去,不远处的一座小桥上,静静坐落着一个亭子。
一袭暗红色海棠长袍的芳歇静静地坐在亭中,指节修长的手轻轻拂过琴面,他身披黑色斗篷,仅露出半面玉润凝脂般的脸,墨发随风轻扬,花瓣落下,亭子下的池子泛上阵阵白烟,亭中亭纱翻飞,宛若仙境,衬得他犹如云端仙人,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错觉。
琴声不断,戴小蛮的视线又落在他身旁两个身穿红色华美垂地锦衣的少女身上,那两个少女,一个镇定若莲,一个娇媚如猫,好看的脸上五官精致,红色锦袍上金银织脚相错,柔顺的青丝挽得如同瓷娃娃般,头上叠着碧翠金玉发饰,轻插玲珑八宝簪,远远看去,都是美得那么令人窒息。
戴小蛮认出了那两个少女,是之前在马车上见到的。
戴小蛮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觉得自己很天真,总是被人欺骗,隐瞒,加以伤害。
仿佛感受到她投来的视线,琴声蓦然停下。
芳歇隔着亭纱远远向她看来,须臾,那好听的声音缓缓响起:“过来。”
戴小蛮愣了愣,竟鬼使神差地走过小桥,走进了亭子。
“半荼,采菱,你看好了哪个?”待她走近后,芳歇淡淡道。
半荼,采菱?
戴小蛮怔了一下,然后抬头看向他身后站着的那两个风华绝代的少女。
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在镂花琴边上,芳歇不带一丝感情道:“半荼。”
那个性格较为沉稳的少女便微微向前一步,垂首轻道:“奴婢在。”
原来她不叫宋凝芝,而是叫半荼,但这个名字,怎么看怎么像是后取的……
戴小蛮还在出神间,就听芳歇又叫了另一个名字。
“采菱。”
那个娇美如猫的少女抬起头,看向戴小蛮,勾唇一笑,笑得格外魅惑,她道:“奴婢在。”
戴小蛮倒吸一口凉气。那个看似柔弱不堪一击的谷沫沫,竟然性子是这般模样……
到底还有多少是她不知道的?
芳歇静静看向戴小蛮,缓缓道:“两个奴婢,你看好哪个,便挑哪个走,都看好了,就都挑走。”
这两个这么漂亮的小姑娘,竟然还都是奴婢。
戴小蛮瞪大了杏眸。
见她迟迟没有回答,芳歇又道:“你们都过去吧。”这话是对着半荼和采菱说的。
“是。”二人齐齐回道。
待到戴小蛮回过神来,采菱的手已经伸到了她的脸上。
戴小蛮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一只柔若无骨的纤手轻轻绕过她的脖子,抚着她的脸颊,采菱娇美如猫的身子便贴了上来,一阵好闻的香气飘过,采菱娇笑一声,猫眸儿闪烁着动人的光泽,她伸手轻轻抬起戴小蛮的下巴,身子一转,转至她身前,微微敛下眸子,身子向前一贴,柔软的唇瓣便覆了上来。
戴小蛮倏地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脑子在那一瞬间一片空白。
这……这……
采菱弯起嘴角,抬起了头,魅惑万千地环着她的脖子,然后缓缓退后两步,收回长臂,站在她身旁。
沉静如莲的半荼见状似乎并不诧异,她微微低头,小声道:“戴姑娘,从今天起,由奴婢二人照顾戴姑娘的生活起居。”
戴小蛮还未从采菱给她带来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她木讷地看向芳歇,他依旧是什么反应都没有,仿佛一切都与他隔了很远似的。
那种远,竟多了一分隐隐的寂寞。
月如钩,晚露湿花。
屋内,烛光摇曳,檀香袅袅。
戴小蛮一言不发地坐在花笼凳上,抬眸看向锦帷后静静坐在矮桌后的芳歇。
他依旧是那身暗红色海棠长袍,烛光照在那张玉润凝脂般的半面容颜上,多了几分透明。
就在戴小蛮以为他不打算说话时,他的声音在屋内缓缓响起。
“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终于说了。
戴小蛮抿了抿嘴角,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她隔着锦帷看向芳歇,问道:“什么事?”
锦帷后,芳歇淡淡道:“让盟主下台。”
戴小蛮弯起嘴角,静静地看着他。
她眨了眨眼睛,笑道:“你说什么?”
芳歇缓缓抬起头,饱含深意地看了戴小蛮一眼,重复道:“让盟主下台。”
戴小蛮嘴角的笑容寸寸僵住,她咬着牙齿,从牙缝中发出声音,道:“这件事,恕我无能为力。”
开玩笑!让盟主下台这种事是她能做的吗?
别说是让盟主下台,就是接近盟主一分她都不情不愿,她已经下定决心决不踏入江湖半步,怎么又要把她卷进这些令人倒胃口的事里来?
戴小蛮在心里叹气,祈祷钟奉月快些发现她的行踪,来把她从这个芳歇的身边接走。
芳歇似乎料到她会拒绝,淡淡说道:“你要做的,只是套些话罢了。”
这个芳歇,绝对是个不好惹的人。孤容雪那么温柔,他哥哥却是这么狠的角色,真的是同一个孤家出身的吗?
戴小蛮愣了愣,忽然想起什么。
她猛地站了起来,看向锦帷后的芳歇,问道:“唐家出事,是不是你干的?”还有卫家,包括苍南雁……这三家不会平白无故卷到一起去,而能让这三家搅到一起去的人,一定是有来历的人。
而眼前这个芳歇,简直像极了会做这种事的人。
面对她的质问,芳歇坦然道:“是我做的。”
戴小蛮瞪着杏眸,心里愈发觉得这个芳歇深不可测,这人的城府究竟有多深?
“做过多少亏心事,他们心里明白。”锦帷后,芳歇淡淡道。
屋内,鎏金香炉中白烟袅袅直上。
戴小蛮抿了抿唇,皱着眉头,道:“唐家和卫家好像没有害过孤家吧?”就连孤容雪出事,也是在卫风他们离开后才发生的。
唐家和卫家本就不像是那种会陷害于人的角色。并且,他为什么还要动用苍南雁这把狠刀子,让唐家和卫家互捅?
那端沉默了一阵,半晌,缓缓道:“没有害过孤家,却又置孤家于死地。孤家会败落,全是因为唐家与卫家的懦弱和逃避。”
这番话戴小蛮听得不明不白,她又想起他之前说的那话。
让盟主下台?为什么要她来做?还有,他……难道知道她以前与盟主有过来往?这些,他都是怎么知道的?
戴小蛮静静地看着他,锦帷后,隐约看见那暗色的轮廓。
戴小蛮快步走上前去,伸手挥开锦帷,一把将芳歇身上的黑斗篷掀掉,在见到那张露出的绝美容颜时,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像是要跳出胸口……
“孤容雪……”
芳歇缓缓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看向她,蒲扇般的睫毛在脸颊投下阴影,高挺的鼻梁下,肉色薄唇轻轻抿着,玉润凝脂般的脸白得接近透明,暗红色的长袍拖曳在地上,上面绣着海棠花,黑色的斗篷披在长袍外,一头墨发披散而下,落在指骨修长的指间,整个人美得宛若仙人,仿佛一触碰就会消失般……
芳歇静静地看着她,缓缓道:“我叫芳歇。”
戴小蛮后退两步,笑了笑,那笑却没有蔓延到眼底,她动了动嘴角,正色道:“你是叫芳歇,但你是孤容雪!”她的目光直直地逼过去,看着他,凄凄一笑,道:“不,你是芳歇,你不是孤容雪。孤容雪比你温柔,比你心慈,他才不会做些什么害人害己的事,他也不会逼迫我做什么事,更不会一声不响地就把我绑到这里。”
芳歇抬眸看着她,绝美的脸上毫无波澜,那双眸子中只有无尽的黑暗。
“孤容雪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他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
戴小蛮咬了咬下唇,她愤懑地看着他,她不想听到任何人说孤容雪的坏话,哪怕……哪怕就是他……自己……
脑子里快速闪过孤容雪的那些画面,戴小蛮一把将他的衣服抓住,大声道:“你把孤容雪还给我,从他的身体里出去!孤容雪不是你这样心狠的人,他不是你这样自私自利的人……”
芳歇只是看着她,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在看一场闹剧般。
戴小蛮咬着下唇,强忍住落泪的欲望,缓缓松开抓着他衣服的手,后退两步,小声道:“把孤容雪还给我……还给我……”
芳歇微微一顿,缓缓抬起头,看向戴小蛮,淡淡反问道:“孤容雪,是你的人?”
戴小蛮愣住了,她怔怔地看向他,杏眸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