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改六队开饭,是午餐。队员们三两下就把两个玉米面窝窝头,连同一大碗白菜汤吞进肚里。而朱禾却捧着窝窝头在那儿发愣,愣出一脸沧桑,愣得饥肠辘辘。
午餐午休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1514--朱禾,就不吃不喝地愣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朱禾不进食的原因,也并非没吃过这等物什子。原因是食堂一角,管教干部们,正吃着一大盆猪肉炖粉条子,有的还喝着小酒,手撕着鸡翅鸡腿。这一强烈的对照,让前副团长朱禾忆苦思甜,怎能不想起在水库工地,在开荒工地,在那些同事、下属、相好等方面,吆五喝六,被奉为座上宾的无限快乐。
"他妈的,这是人吃的吗?"他说。
1514把窝窝头掼在地上,队员们一惊,议论纷纷。
"1514!"指导员一声断喝。
"我吗?到!班长。"朱禾答道。
"你说这饭不是人吃的?"
"报告干部:是,不是。"
"队长,1514他们组下午干什么活?"指导员向队长询问。
"抬树,力气活儿。"
"好。来人!"
"到!到!到......"九名劳改队员应道。
"把1514的嘴巴撬开。"
"是,干部。撬开!"
"喂馍,一块一块塞到嘴巴里去。对,塞进去。"
"是!塞进去,干部。"
朱禾被塞出一副熊样,一副哭相,像猪一样号叫起来。
他吃过糠,他也扛过枪。他吃过苦中苦,他享过福中福。这个吃惯了大鸡大肉,花天酒地的伙计,眼下怕真的要有一段适应期呢。
八个人抬着一根木头嘿哟嘿哟地走着。
朱禾走在谢冬的侧面,不断地窥视他的前政敌,眼神忽悠着,眼光飘散着。他在想,这个身强力壮、武艺高深的前代团长,会不会朝他的勾子上给一买卖。
而谢冬完全没有觉察到朱禾的存在,他听说金驼湾要上马一个水利工程项目,又听说要大力进行人工造林植树,眉宇间便掠过一丝快意,到那里去工作该有多好啊。
运完这一批原木,六队的人将奔赴水库工地,在古牧地河、玛河下游修建一个大型水库。
劳改队的编制也要扩大,一部分人去挖沙包,一部分人去栽树。
春天来了。这个春天出奇的寒冷,寒冷的春风像鞭子,像刀子,抽在人们身上,割在人们脸上,生疼。
谢冬被遣送到劳改六队以后,他乘用的吉普车便被上交,香妹也就不再开车。
王乃宇就香妹的工作岗位问题,亲自过问,亲自谈话,亲自处理。香妹被叫到处长办公室。
"怎么样?香妹,还好吗?"他说。
"不好。生不如死,死了,就一切都好了。"她说。
"唉,看问题,想开些嘛。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没有蹚不过去的河。我了解你,理解你,也同情你。"他说。
"谢了。"她说。
"你看啊,把你找来,主要是听听你的意见,你的意见呢,它代表湖南女兵。所以,你的事情,一定要处理得当。是吧?"他说。
"我没意见。"她说。
"说说吧。我知道,金玲生前和你最好,是像亲姐妹那样的好。咳,那场事故,我真是悲痛欲绝啊。"他说。
"不要给我说金玲!再说,我跟你急。"她说。
"好好,不说。那说说你个人的要求吧,关于工作,关于生活,或者个人问题呀,都可以嘛。"他说。
"真的吗?"她说。
"当然。只要在我的权力范围之内,一切都可以按你的要求去办。"他站起来说。
"我要和谢冬在一起。"她说。
"这?这恐怕不好办。"
"不在你的权力范围之内吗?"
"在。你要和他结婚?"
"谢冬没有这个意思。"
"你准备嫁给他。"
"那是以后的事情。处长,要不,我也到六队去,去那儿劳动改造。"
"这孩子,说什么呢?"
"我真的是这样想的,我乐意。"
"明白了。我来想办法,创造条件,让你们多见面。"
"谢谢你了。让我到园林队去植树造林吧。只要管饭,不发工资也行,工作时间不要限制,我保证不少于每天八小时。最主要的是,允许我和谢冬能经常见面,他要有病了,我可以给他送饭;闲时,给他洗洗衣服。平常,我就在他们六队附近干活。你刚才说过的,行不行啊?"她说完,便走出门去。
下午四点,一股黄风从西天而来,起先觉得凉飕飕的,渐渐地风起云涌。几分钟后,天空一片灰黄,沙石开始呼叫,太阳像一个巨大的蛋黄悬在半空中。
黄沙迅速地翻卷着,像一万条金蛇狂舞,像无数浊烛浪从天而降。不久,便卷起地上的沙尘,朝一个方向,蝗虫般地突进。
六队的队员们,大多数人没有经历过这种阵势,他们蹲在地上,紧闭着眼睛,捂住嘴巴,背过身去。两步之外,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帐篷被吹打得七零八落,风撕扯着人们的衣裤,沙石敲打人们的肌肤,被风撕开的上衣,像一面帆篷兜着劲风,人便随着风势跑了起来。
几名管教干部无奈地趴在地上,不一会儿,便随着身体聚集起一个沙包。
大株的古榆树、胡杨树枝干被飓风折断,像一个个断臂的老人。
大片的苇叶被剥光,像古战场武士射出的箭镞。
一株株朽木在天空横飞,黄风如同一群苍狼在嚎叫。
在公路上行驶的汽车、拖拉机倒在沙尘之中,几个连队的人和牲畜杳无声息。
南岸的大渠早已断流,渠堤上的碱草、棘棘草被风连根拔起,在风中像一枚枚毽子。
空中弥漫着呛得人透不过气来的土腥味,黄风在发狂,没有丝毫消停的征兆,大地似乎在颠簸,天空也像在逃遁。
弥天的黄风像一个无比凶狠的煞神降临于大地,人们在想:是不是世界末日到了?
整个金驼湾是黄风的世界。
整个准葛尔盆地、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是风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风渐渐平息了。
天,瓦蓝瓦蓝的,蓝得令人发指,蓝得令人心悸。人们好像从地狱生还,许久还在那里猜测黄风何时再起。
前面是一片湿地。
在河湾一处浅滩,谢冬跪着用一块片石刨着地表,直刨得指甲缝里塞满泥沙,生疼生疼的,便有水渐渐渗出。不一会儿,水便清亮亮的,他用手捧了一把喝了,好甜,于是,便匍匐在地上大口喝起来。
天暗了下来。
远处有几盏灯火,闪闪点点。谢冬朝亮处走着走着,忽然灯火不见了,时隐时现地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嗥。
草丛中,一个维吾尔小女孩浑身发抖地抱着一只小羊羔,那羊羔睁着同样惊恐的眼睛。棘棘草丛中,一只苍老的灰狼,正直勾勾地望着他们,一只狼崽在老狼身下拱动。
谢冬清楚眼前的态势,再没有挪动半步。
小女孩望着谢冬,眼神是,救救我,便投进谢冬的怀抱。老狼也挪动了一下身子,似乎是移动了一下对峙的位置。谢冬将小女孩置于身后,往前走了一步,老狼后腿猛一蹲便张大嘴巴,就这样人望着狼眼,狼望着人脸,彼此感到了对方的鼻息。
老狼胯下的狼崽龇牙咧嘴,被老狼夹住前腿;谢冬望着这一对西伯利亚狼母子,屏住呼吸,心中一阵轰鸣:狼啊,你小心我跟你拼命啦!
还是那么对峙。
终于,老狼转身一甩尾巴,朝前急速地走了几步,而后又歪着脑袋斜视着谢冬,那目光便现出难见的忧郁。小女孩的手心一把汗水,一声不吭,像依偎在爷爷身边的乖乖孙女。
这是一条通向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的古河道,河床呈峡谷状,几株胡杨生长在干堤上,露出粗壮的根须,这使干裂的堤岸更加陡峭。那匹老狼堵住唯一的出口,谢冬更不能退后。
牧人说,与狼同行,会走向新生,若掉头逃窜,定死于非命。
又相持了一支烟的工夫,这是意志的对抗,这是心理的搏斗。
老狼的身子晃动了一下,脚趾又朝地面扎进几分。接着,老狼用它略带湿润的嘴唇拱着狼崽挪步,狼母子走得极为缓慢,步步逼近。谢冬拽着小女孩儿,像祖孙两人去幼儿园,身边的风也变得柔和、宁静。
在一处平地,老狼用它那条干涩的尾巴,朝狼崽一阵扑打,狼崽便小跑起来。谢冬释疑地一怔,老狼猛然转身,一声长嗥,一条黑影轰然而落,似乎朝人扑来,却是坠入河谷,发出"轰"的一声。
谢冬正准备作生死之拼,发觉老狼已没有进攻和反扑的企图。再细看,老狼已经四肢僵硬了。他用手抚合了狼眼,回想刚才的一幕,顿生感动:你这饱含人性的狼啊,可敬的老母狼!
接着,谢冬把老狼托置一片低凹处,用脚踢着虚土,掩盖了老狼的尸体,并围掩了几块戈壁石。他望着狼坟喃喃低语,小女孩儿也弯腰抚胸,他们站立,致以人的敬意。
远处传来一声焦虑的呼喊:"玛依拉--!"
谢冬一惊,似乎是一种熟悉的声音,忙问:"叫你哩。她是谁?"
玛依拉说:"阿依诺尔,是妈妈。妈妈--我--在--这--呢--"
另一处传来一个苍老而又绝望的声音:"在哪儿呢?我的宝贝--"
"是达当。阿爸!"谢冬明白了,这眼前的小姑娘就是自己的侄女,便欣慰地流下一串眼泪,但是,此刻不能和亲人见面,自己这一身黑衣黑裤黑鞋,怎么与亲人面对?
看着阿依诺尔飞似的跑过来。
看着艾尔肯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谢冬便朝林海深处走去......
风停了。被风打磨过的太阳,垂挂在地平线一端,格外明亮,亮得令人昏眩。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落日从地平线上滑去,质疑它会不会再从东边升起。
又过了两天,受灾地区的通信和交通才开始恢复。空投医药,车运物资,四方八面履行救援措施。垦区的各级领导班子着手灾后重建。
许多事情,得从头来过。
金驼湾的风灾惊动了上上下下,区内区外,乃至国外。
它引发一个世界性的生态环境保护议题。
这个命题,从根本上说,是人类与自然的共生共存关系;是一个万方和睦,万物和谐的主题。
这一场黄风为半个世纪之最,很多地区都蒙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受灾的人口、死伤的牲畜、毁坏的田地、摧残的庄稼、坍塌的房舍等等,已经难以统计了。
大自然界对人类的报复,何其惨烈,那么,人们该怎样去进行反思呢?
后来人们对于这种灾害,叫做沙尘暴,是一种干旱地区荒漠化后,毁灭性极大的灾害。
那个还在六队接受劳动改造的谢冬,没有在六队的队伍中出现,管教干部们一筹莫展。
消息说,谢冬和其他九名队员失踪了。除了谢冬和朱禾,那七名劳改队员的主观意识和客观行动是不言而喻的。那谢冬和朱禾呢?
是迷路了?遇难了?还是逃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