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妹搭乘刘雨村的马车去园林队,这是副团长张文海安排的,他要把这个可怜的小丫头托付给一个最可靠的人。
张文海从自己家里让妻子给小香妹准备行李。一套被褥,一副铺板,一套工具,一套炊具。他的妻子也是湖南妹子,这会儿正默默地准备着这一切。炊具是一把菜刀,一把小刀,一块案板,一小根擀面杖。还有锅、碗、瓢、勺、筷子和盐。网丝袋里装有脸盆和脚盆,一根晾衣绳。
张文海又拿出一块羊肉、一瓶蒜泥油泼辣子,对香妹说:"往后要像有小家庭一样过日子啦,孩子,凡事小心谨慎。"
香妹拿着那根小擀面杖哭了:"谢谢张叔,嗯嗯,我会给谢冬做拉条子,做他最爱吃的过油肉拌面。嗯......叔、叔,谢谢您,嗯嗯。"
张文海背过脸,抹了一把泪水,回头说:"别谢我,我替谢冬谢你。找到谢冬后,照顾他,安慰他,他一定会有出头的日子。"
他俩同时扭转身子,挥一挥手,不再言传。再挥手,不吐一字,各留一份期盼。
在九名失踪的人员中,谢冬和朱禾就是衣服被风鼓起帆篷,顺着风势奔跑的其中两人。
跑着跑着,跟头绊脑地,疯了似的前行。摔昏过去,被风又吹醒,再跑,不辨方向,不知里程。这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夜了,醒过来的谢冬感到浑身奇冷。
黎明时分,两具黑影时隐时现。
太阳出来了,手指着对方,辨认出:人精!哈哈!
真是奇了,谢冬和朱禾互相视为救星似的相逢。
这儿是阿克舒曼大峡谷,翻过山头就是另一个国家了。
彼此认出了对方,便各自思谋起来。
只见谢冬窸窸窣窣地卷起一支莫合烟,点着,火光一闪一灭。(嘿,他居然还有火!)他吸得那个香啊,大爷似的,神仙似的。
"喂!谢团长,真有你的,你还有这等好东西呀,不让我也品尝一下吗?"
"噢,是您老兄,英雄嘛,来两口?"
"美物啊,你可真能存财,我姓朱的佩服。"
"这场黄风你不佩服吗朱副团长?"
"当然。唉,我错了,错零干了。事实证明你是对的。如果不毁掉那两万亩丛林,我们不会惨到这步田地。谢冬,我向你认错。我真的服气。这黄风,会要了我们的老命啊。"
"好吧,抽两口。老朱,算我接受你老兄的诚意嘛。"
从谢冬手中接过莫合烟卷,猛吸了几口,朱禾立即大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鼻涕哈喇子一串串的,好久才喘了一口气,说:"厉害,谢冬,真有你的!"
"这是一种叫旱地松的野草,特别能抗旱,又能保持水土。这会儿,当烟抽来着。劲大得很,过瘾。哦,今后有什么想法吗,朱禾?"
"有什么想法?眼下就有想法。"
"说。"
"你我目前的处境,就出路而言,往回走,远;朝前走,近。"
"什么意思?"
"实话实说吧。假若我们回金驼湾,回六队,不枪毙,也得活活累死--该死球朝天,反正是个死。还不如过那边去算了!向前走一步,海阔天空,弃旧图新。"
"朱禾,你要越境逃跑?"
"跑就跑呗,非要说那个词吗?"
"告诉你,朱禾,老子永远不会跟你走一条道。"
"咱们一同过去,相互有个帮持嘛。"
"我死也不会与狼为伍!"
"好好,谢冬,你狠,有种。"
朱禾,你给我打消这个念头,
我原谅你是一时的冲动糊涂。
纵然前面是天堂那也是异国他乡啊,
我身后的土地才是梦牵魂绕的绿洲。
不要嫌弃脚下的土地贫瘠、荒芜,
只要我们辛勤耕耘也会变得富有。
不要责备母亲一时错待自己的孩子,
日出之时,她会有自己醒悟的时候。
一时的乌云雷电会带来雨骤风狂,
风和日丽又会香满大地花开枝头。
这里有朝朝暮暮期待我们的亲人,
那目光会带给我们永远的温柔。
这里有我们生死与共苦乐与共的友人,
我们将一生牵手同行,朝夕长相厮守。
既然祖国母亲把我们养育成人,
我就是她的奴仆为之终身奋斗。
走,往回走,大步地走,
去寻找我们生命的绿洲。
阿克舒曼大峡谷,微风在峡谷中缓缓流动。已经是春天了,只有在午时,才能感受到千年积雪细微的消融,涓涓细流在山石间无声地溢出。湿润润的,凉飕飕的。透过山涧望去,国界那边,已是鸡犬相闻,时而传来汽车声、俄语声,那儿是一片沸腾的生活场景。
朱禾听不进谢冬的唠叨:"哼!干什么,作诗呢?我最看不起那些个押韵的玩意儿,要走就快点,磨磨蹭蹭,是老娘们吗?"
谢冬并不写诗,他只是沉浸在一种诗情之中。他下意识地跟在朱禾后面前行,走,向前走。而朱禾已经小跑起来,眼看就要越过边境了。
"1514,站住!"谢冬大喝一声,"再不站住,我开枪了!"
朱禾蔑视地一回头:"开枪吧!"
"当"一声,谢冬倒在了地上。
朱禾已经远去。这也是一个人的道路选择,对于朱禾来说,说不定可以逢凶化吉,活出另一番光景。
天,渐渐暗下来了。雪山下的峡谷,气温开始骤降。谢冬在喊着对朱禾开枪的那一刹那,被朱禾的石块击中。而倒下的谢冬,头和手臂依然朝着来路的方向,那里是他的绿洲故乡。
沙尘暴灾害中,劳改六队的失散人员,七人有了下落,四人死亡,其中两人葬身狼腹,两人死于风灾中的沙漠性饥渴。有三人自行归队。
六队的领导来园林队请求支援,寻找谢冬的下落。刘雨村除了让老弱病残人员留守以外,全队分三路人马进行拉网式搜救。他自己带了三十人的分队向边境地区搜索,佟香妹带着藏獒虎子一同去寻找。
垦区又向军区方面求援,报了谢冬的名字。军区的有关部门很重视,以为是他们的边防团长谢冬,便出动直升飞机支援,农业师方面也不解释。于是,将这次行动命名为:"寻找绿洲"。
直升飞机没有找到搜寻目标,便在不少地方投放了食品和小型帐篷。
香妹和藏獒虎子已走得很远了。
尕老汉刘雨村只得派了一个号称飞毛腿的小战士紧紧跟随其后。
他们已经接近阿克舒曼大峡谷,香妹感觉到了阵阵寒意。
"谢冬--你在哪里?!"小香妹呼叫着。
"汪汪--汪汪!"虎子叫着。
"狗子哥--你在哪里啊--我是老弟!"她又叫着。
"汪汪--汪汪汪汪......"它不停地叫着。
"谢冬,你这个哈怂,你死到哪里去啦?你逼蹭啥呢?你咋不耳视(理睬)我呀?我是你的香妹呀!"
"汪。"
"这么冷的天儿,我都冻得不能行了,你在哪里嘛?你这个二球!"
"汪。"
"你那么厉害,你都管不了自己吗?让一小丫头片子为你操心啊!你不害臊啊你?我没面子,你好意思吗你?谢冬叔叔--咹?!呜......"
"汪,香妹姐,不哭。香妹姑娘,不要哭嘛,谢冬还在等你去救他呢,可不敢哭坏身子啊。快走,弯子不要拐,一头榔哈切(去),进进进,就到了!"
"呜呜呜......谢冬叔叔,我见不着你,我可想你啦。你佛(说)好地,要给我逮鸹啦鸡儿的,你佛(说)话要算数,呜呜。我给你做了拉条子,过油肉也炒好了,香香的。你到底哪达去了?你不会是故意的吧?你不会是躲着我的吧?你不会是耳套甩了我吧?你可不能死啊!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谢冬!谢冬!你这个驴驴子牲口!呜呜。"
"汪!汪!汪!"
"虎子虎子虎子,你听,虎子虎子虎子虎子,你看啊。"
"汪!--汪汪!汪!汪汪汪!"
--那是谢冬。
谢冬静静地躺着,像熟睡般,静得没有呼吸,没有一丝体温。没有忧愁,也没有笑意。
"谢冬,谢冬,你怎么啦?你醒醒啊!你不要吓我啊。醒醒啊。"
人已冻僵了。
虎子舔了舔谢冬的脸颊,又在鼻翼间,嗅了嗅气息。接着抖散全身的绒毛,趴在谢东的身上。聪明的虎子,义气的虎子,它是要以自己的身体给谢冬以热力。
人啊,真该向动物拜师。
香妹发现不远处有一顶帐篷,便立即和跟随在后的飞毛腿小伙子,将帐篷支撑起来。虎子用嘴叼着帐篷一角。可喜的是:其间还有毛毯和军被,这是空投的物资。
香妹说:"小鬼,你回避一下吧,剩下的事儿,我来处理。"
虎子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唉,好姑娘,他是你的。"
它看着她将外衣、内衣一层一层脱去。
夜钻进了她的怀里静候。
星光被她搂进了怀中。
凛冽的寒风,渐渐变得轻柔。
当两颗心紧紧地挨在一起,
滚烫和冰凉在时光的隧道中潜游。
还需道什么天长地久?
还需说什么曾经拥有?
赤裸的身体让搁浅的船儿返航,
一个世纪的香魂牵绕情欲千秋。
生命脆弱,
因为生命不朽。
大爱永恒,
因为大爱呼救。
爱能复苏绝望化为热吻,
情能颠覆梦幻彼此占有。
当赤裸的体肤裂变成青鸟,
融冰化雪才是千钧一求。
一生的期望莫过于生死之恋,
谁能享有相拥成百年的感受?
两个美梦终于化为一体,
两种滋润顷刻融进宇宙。
哦,生命之力成为彼此的狂欢,
爱的醴泉正讴歌如诗绿洲。
奇迹终于发生了,香妹用她那青春而又温暖的身体,将冻僵了的谢冬慢慢焐热、救活。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